第11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她坐在那儿,穿着件白毛衣,红长裤,披着件短短的红披风。她的短发被风吹乱了,乱糟糟地披在额前和面颊上。她用手托着下巴,呆呆地坐在那儿,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飞奔而来。
他奔到了她面前,一下子收住了脚步,停住了,喘吁吁地看着她。她的面颊白晳,眼珠黑幽,神色庄重,坐在那儿,她像个大理石雕刻的、至高无上的艺术品。一点也没有往日那份嘻嘻哈哈的模样,更没有丝毫野性的、疯狂的痕迹,她像是变了一个人!变成了一个严肃、庄重、神圣、不容侵犯的圣女!志翔呆了,瞪着她。
“小荔子!”他哑声地低唤,仍然喘着气。“是你吗?小荔子?真的是你吗?”
她凝视他,一瞬也不瞬,眼底逐渐涌起一层悲哀的、绝望的神色。
“不是我。”她喃喃地说。
“不是你?”他怔了怔,“小荔子,什么意思?你怎么了?”
她继续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,声音是幽幽的、怯怯的、有气无力的。
“这怎么可能是我呢?我一向对什么都不在乎,我不会烦恼,也不知道忧愁,我爱玩爱笑爱闹,我对什么都不认真!尤其是男孩子!可是,我现在坐在这儿,像个等待宰割的小羊,像个无主的、迷路的小孩……这怎么可能是我呢?我不相信。”她凝视他,眼里有一层雾气。“你会相信吗?小翔子?为了一个骄傲、自大、莫名其妙的男孩,我竟然单枪匹马地从日内瓦跑到罗马来!”
志翔呆立在那儿,这篇话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,美妙得使人难以置信!眼前这张脸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伟大的艺术,伟大得使人难以置信!他瞪着她,长长久久地瞪着她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,在那儿沙嗄地、含糊地、呢喃地说着:
“哦,不!小荔子,我不信……”他又大大地喘了口气,眩惑地瞪着她。“我不信,我不能信!小荔子,我从来不相信祈祷,不相信奇迹,你教我怎么能相信?我不信!我真的不信!”
她忽然间从地上一跃而起,站在那儿,她那黑幽幽的眼睛燃烧起来了,她那苍白的脸颊涨红了,她那平稳的呼吸急促了。她张开嘴,大声地、无法控制地喊了出来:
“你不相信!你不相信!你这个笨蛋,傻瓜蛋,驴蛋!如果你祈祷过,你不会写信给我?你不会找我?你一定要把我弄得这么凄惨,一个人跑到罗马来!你坏!你可恶!你笨!你傻!你糊涂!我恨你!恨死你……”
“慢点,小荔子,公平一点!”志翔也嚷了起来,“你走得干干净净,连地址都没有留!我怎么写信?瑞士有那么多城,那么多街,那么多门牌号码!可是,我还是寄了信的,寄了好多好多封……”
“你寄到什么地方去的?”她大叫。
“寄到你那儿去的!”
“我没收到!”
“你收到了的,要不然你不会来!”他毫不思索地叫,“我每天寄一封信给你!到现在,已经寄了三十三封,因为,我们分开了整整三十三天!”
她咬住嘴唇,紧紧地凝视他,眼泪迅速地涌进她的眼眶,她的嘴唇发颤,呼吸沉重,终于,她迸裂般地大叫了一声:
“小翔子!”
她投进了他的怀里,他一把抱住了她,立即,他就本能地箍紧了她。她那柔软的、小巧的身子紧贴在他的怀里,她的眼睛祈求地、热烈地、含泪地瞪着他。他俯下头,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。她闭上眼睛,泪珠从睫毛缝里滚落下来,沿着颊,一直流进两人的嘴里。
他的心猛烈地跳着,猛烈地敲击着他的胸腔,猛烈得几乎跃出他的身体,他的唇压着那柔软的唇,尝着那泪水淡淡的咸味。终于,他抬起头来,把她那乱发蓬松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,他用下巴爱怜地,保护地,宠爱地贴着她的头,轻声低语。
“小荔子,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来,我过得有多苦!你梦想不到,你给了我多少折磨!”
“我现在知道了。”她在他怀中颤抖着。“你的心在对我说话,它跳跃得好厉害!”她用耳朵更紧地贴着他的胸膛。“我喜欢听你的心跳,我喜欢得发疯!哦,小翔子,你不要嘲笑我,有这一刹那,我三十三天的痛苦都已经值得了!小翔子,别笑我不害羞,我愿意就这样待在你怀里,待一辈子!”
“噢!”她像一股强而有力的火焰,在熊熊地燃烧。他自己也是一股强而有力的火焰,迅速地,这两股火焰就汇合在一起,燃烧得天都变红了。“小荔子,我这一辈子也不放你走了,再也不放你走了!”
她抬起头来,仰视着他,彩霞染红了她的面颊,落日的余晖在她的瞳孔中闪耀。
“你说的是真话吗?”她认真地问,“你真的不再放我走了吗?”
他心中“咚”地一跳,理智有一刹那间在他脑中闪过,依稀仿佛,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的地方,依稀仿佛,志远的面庞在遥远地望着他……可是,丹荔的眼光澄澈如水,丹荔的身子轻软温馨,丹荔的呼吸热热地吹在他的脸上,丹荔那企盼的声音和热烈的告白具有着惊天动地的力量……这力量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淹没了。他凝视她,那光洁的面庞上还有泪珠在闪烁,他吻去那泪珠,再度颤栗地拥住了她。
“是的,是真话!”他由衷地叫着,“小荔子!是真话!我怎能放走你?你就是我的艺术!我的快乐和幸福!放走你,等于放走一切!”
“那么,”她轻声说,“我是悄悄离家出走的,你预备怎么安排我呢?”
“什么?”他吓了一跳,推开了她,仔细注视她。“离家出走?你父母不知道你来罗马吗?”
“他们知道。我在桌上留了张条子,上面写着:我到罗马去学音乐。就这样来了!”
他沉思了。初见面的那股巨大的狂热和惊喜被现实所带来的问题给压抑了,一切不愿考虑的、不想考虑的问题都在他脑中涌现。自己的生活还在倚赖哥哥的劳力,如何去安排丹荔?那出身豪富,从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!喜悦从他的眼睛里悄悄消失,他不由自主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,用手无意识地扯着自己的头发。心里像有一堆缠绞不清的乱麻,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。
“嗨!”丹荔细声细气地说,“你害怕了!是不是?你根本无法安排我,是不是?”
他坦白地抬起头来,下决心地说:
“是的,小荔子!让我对你说一些真实的事情,你轻视我也可以,鄙弃我也可以。我无法安排你!我虽然在罗马念书,但是,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,是个贵族子弟。我的家庭很清苦,我和哥哥的出国,都使父母背下了债务,如今,我所有的生活费和学费,都倚赖哥哥做工在支持!你可以为了一时高兴,把一沓钞票塞给马车夫,换片刻的欣乐,我呢?可以为了省下几百里拉,少吃一顿中饭!小荔子,我并不是要向你哭穷,更不是要向你诉苦,因为你来了,你冲着我而来了,我不能不告诉你实情!你问我如何安排你,我但愿我可以对你说:嫁给我,我为你造一个皇宫,造一辆金马车,买一百匹白马给你去驰骋!但是,我做不到,我什么都做不到,即使连婚姻,目前都谈不到!在我学业未完成以前,我什么允诺都没办法给你。小荔子,”忧郁、沉重,与悲哀压上了他的眉梢。“现在,你该睁大眼睛,看清楚我,是不是值得你背井离家,来投奔我?假如我使你失望……”
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,眼睁睁地听着他的倾诉,听到这儿,她忽然伸出手来,一把蒙住了他的嘴,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,轻声地、肯定地、热烈地说:
“别说了,小翔子,我已经来了。我不要增加你的负担,我自己会安排我自己!我只要听你一句话!”
“什么话?”
“你想过我吗?要我吗?希望我留下来吗?”
他死命盯着她。
“你不需要问这问题的,是不是?”他的眼眶潮湿。“知道吗?我这一生最大的狂欢,是发现你坐在这拱门底下的一刹那!”
“够了!”她的眼睛发亮,声音激动。“我会留下来!即使你命令我走,我也不走!”
他凝视她,落日正迅速地沉落,整个巨大的圆形竞技场,都被落日余晖衬托得如诗如画。而她那绽放着光华的面庞,却是诗中的诗,画中的画!
第十二章
朱丹荔说得出,做得到,当天,她就住进了一家女子公寓。她打了电话给父母,第二天一早,父母就双双赶来了。朱培德是个实事求是的人,他做事一向有纪律,有果断,有计划,而且一丝不苟。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生出一个像丹荔这样的女儿!天不怕,地不怕,带着三分疯狂,三分野性,三分稚气,还有三分任性,和十足的热情!这女儿自从婴儿时代起,就弄得他束手无策。她有几千几万种诡计来达到她的目的,包括撒娇撒痴,装疯卖傻,她全做得出来。朱培德明知道她是手段,可就拿她无可奈何!至于朱太太呢,那就更别提了。丹荔早就摸清了母亲的弱点,眼睛一映,她就可以硬逼出两滴眼泪来,泪汪汪地对母亲一跺脚,来上一句:
“妈!我活着是为什么?活着就为了作你们的应声虫吗?如果我不能为自己而活,你还不如把我装回你肚子里去!”
这是撒赖,她从小就会撒赖。可是,她撒赖时的那股委屈劲儿,可怜劲儿,使朱太太的心脏都绞疼了。还能不依她吗?从小,就没有任何事情,父母两个可以拗得过她的!
现在,在这公寓里,又是老把戏的重演。朱培德和太太,苦口婆心地想把她劝回日内瓦。她呢,坐在床上,双手放在裙褶里,睁大了眼睛,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。
“我不回去!说什么我也不回去!”
“丹荔,你这次的任性实在也太过分了吧?”朱太太说,“你想想,现在又不是刚开学,你到哪里去学音乐?什么学校会收你?”
“我去××学校学钢琴!”
“那根本不是学校!”朱培德生气地喊,“那是一家补习班,说穿了,就是个野鸡学校!你真要学钢琴,犯不着跑到罗马来,我给你请家庭教师,在家里专门教你!”
“我不要!”丹荔拼命摇头。“我就要待在罗马!”
“好吧!”朱培德简单明了地说,“别再对我玩花样,也别找什么学钢琴这种借口,正经八百地,那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
“什么男孩子?”丹荔装傻。
“你上次在罗马碰到的那个男孩子!你和他疯了一个礼拜的男孩子!”朱培德大声说。
“他吗?他叫陈志翔!”
“他是做什么的?”
“留学生!他在××艺术学院学雕塑!”
“××艺术学院?他家里做什么的?”
“我没问过。”
“你是为他来罗马的吗?”朱培德锐利地问。
“我没这么说。”丹荔逃避地回答。
“好吧!”朱培德咬咬牙,“你现在去把他找来,我必须和他谈一谈!”
“现在吗?”丹荔看看手表。“他不会来的!”
“什么意思?”朱培德蹙紧眉头。
“现在他正在上课,你想教他牺牲上课,跑到这儿来吗?”丹荔摇头。“他不可能的!他是个书呆子!”
“你的意思是说,你喜欢了一个书呆子?”朱太太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。
“也不完全是书呆子,”丹荔说,“也是个画呆子,还是个雕刻呆子!”
“你是说——”朱太太越听越惊奇,“他反正是个呆子!你为了这个呆子,跑到罗马来?”
丹荔闭紧了嘴,不说话。
朱培德注视着女儿,半晌,他决断地说:
“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?”
“爸爸!”丹荔仰起头来,眼光里已充满了恳求。“你知道我一向都有分寸的,你知道我不会出错的,你也知道我不会认真的,你何必一定要见他呢?”
“我知道吗?”朱培德哼了一声。“我看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你也别多说了,马上收拾东西,跟我回日内瓦去!那个呆子假若真对你有感情,他会到日内瓦来找你的!”
“他才不会呢!”丹荔说,“他连请一小时假,都不会肯的!还去日内瓦呢!”
“那么,”朱太太说,“这样的男孩子,你还要他做什么?你别傻了!我看,人家对你根本没什么,你就死心眼跑到罗马来,岂不是不害羞?丹荔,你又漂亮又可爱,追你的男孩子一大堆,你总不会为这个呆子发呆病!趁早,跟我们回瑞士!”
“一定要回瑞士吗?”丹荔问。
“一定要回去!”朱培德说,烦躁地,“丹荔,你理智一点,我有一大堆工作丢在那儿,我必须赶回去处理!你不要给我增加烦恼好不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