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霍立峰跑走了。


    芷筠走近警察,她哀求地看着他们,走过去,她把手放在竹伟的肩上,感到他在簌簌不停地颤抖着。显然,关笼子的记忆犹新,他已经吓得半死。警察抓起他的手,要用手铐铐他,他死命挣扎,大叫着:“姐!姐!姐姐!我不是猴子!我不是猴子!”


    “警察先生!”芷筠哀声喊着,“请你们不要带走他!我跟你们去警察局!他……他……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,他没有恶意!求求你们!警察先生!你们要关,就关我吧!他……他……”


    一个胖女人忽然从人群里“杀”了出来,尖声地、锐利地叫着:


    “他是个疯子!警察先生!这个人是个疯子!你们一定要把他关起来,他上次差点把我儿子打死!他是疯子!是疯子!”


    芷筠望着她,是张太太,张志高的母亲!她无助地、哀求地对张太太伸出手去:


    “不是!张太太!你明知道他不是!你就饶了他吧!房子,你们拿去!饶了竹伟吧!”她含着满眼眶的泪水,环视着其他的邻居们。“你们知道的,竹伟不是疯子,是不是?你们知道的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那么多围观的邻居,却没有一个站出来为竹伟说话,看到芷筠向他们求助,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一步。芷筠再也熬不住,泪珠又滚了出来。反而是一位警员,安慰地拍拍芷筠的肩膀:


    “董小姐,你别着急,我们管区里出了事,总是大家的责任,我们不能袖手旁观。在例行手续上,我们必须把当事人带到派出所,只要不是重伤害,这种案子,属于告诉乃论,假若伤者不告,我们很快就把他放回来!”


    “如果……如果是重伤害呢?”她含泪问。


    “那就属于刑事,必须移送法办!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芷筠无助地紧握着竹伟的手。“他不是有意的呀!他……他是个孩子……大家都知道,他只是个孩子!”


    “放心,董小姐,”那警员温和地说,“我们了解你弟弟的情形,他属于无行为能力的人,法院多半会会合精神科医生来判案。”


    “如果我有医生的证明,他是无行为能力的人呢?”芷筠急急地问。“我有的,我有好几家医院的诊断书!你们等一等,我去找来!”


    “不行!董小姐,”警员耐心地说,“那诊断书你只能拿到法院里去,而且,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的人之后,他还是要关起来,关在疗养院里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那么,”芷筠焦灼地说,“他是关定了吗?怎样都不能放出来吗?”


    “没那么恶劣呀!”警员说,“你祷告受伤的人别送命吧!再祷告被害家属不控告吧!好了!”警员把手按在竹伟肩上,命令地说,“起来吧!跟我们走!”


    竹伟又紧张地往后躲:


    “姐!姐姐!姐!”他尖叫着,“我不打坏人了!什么坏人都不打了!姐!姐姐!”他哭了起来,“我不要去!我不喜欢笼子!我不喜欢笼子!”


    芷筠悲痛地望着竹伟,闭上眼睛,热泪奔流在面颊上,她哽塞着说:


    “去吧!竹伟!跟他们去吧!这几位警察伯伯都是好人,只要你乖乖的,我明天就保你出来!去吧!竹伟!相信我!”


    “我不去!我不去!我不去!”竹伟尖叫着,死命往后赖。“我不去!姐!救救我!我不去!姐!”他无助地大叫,“我要爸爸!姐!我要爸爸!”


    芷筠更加泪如雨下,她背贴着墙站着,她的头凄然地仰靠在墙上,她一任泪珠沿颊奔流,她说:


    “竹伟,我也要爸爸!我也要!我也要!”


    警察铐住了竹伟的手,把他往屋外拖去,竹伟身不由己地,跌跌冲冲地往外走,嘴里不停地喊着:


    “姐姐!我不喜欢笼子!姐姐!我不喜欢笼子!姐姐!姐姐!姐姐……”


    芷筠的身子沿着墙瘫软下来,坐在地上,她弓着膝,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头,堵住自己的耳朵。可是,竹伟的声音仍然不停地传来:


    “姐姐!我不要笼子!姐姐!我不要笼子……”


    终于,警车开走了。终于,邻居们都散了。终于,四周变得比死还寂静。


    她仍然抱着头坐着,蜷缩着身子,像一座小小的化石。


    第十六章


    中午时分,芷筠赶到了医院。


    到医院去以前,她先去看过竹伟,给他送了几件毛衣和夹克,抱着那些衣物,她神思恍惚地走进派出所,整个人都头昏昏而目涔涔。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殷超凡买的。在派出所,警员只允许她留下东西,而不同意她见竹伟,据说:


    “我们好不容易让他安静了下来。”


    她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让他安静了下来。她想问,却终于没有问,只是被动地、凄然地点了点头。自从出事之后,她的喉咙中始终哽塞着一个极大的硬块,使她言语艰难。她只能大睁着那对湿润的、黑蒙蒙的眸子,哀哀无告地望着警员。这眼光使那警员心软了,感动了。于是,他安慰地说:


    “你先去吧,如果没有人告他,我们顶多拘留他三天。三天以后,没有意外,你就可以把他带走,好吗?”


    芷筠仍然哀求似的望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?”警员说,“在我们这儿,他最起码很安全,没有人会打他,也没有人会被他打!”


    芷筠点了点头,一语不发地,她转身走出了派出所,机械得好像整个身子与意志,都不属于她自己。于是,她来到了医院。


    才跨进医院,霍立峰就迎了过来:


    “他在五〇八病房!”他说,看着她,“放心!他不会死!”


    芷筠感谢地抬眼看天,脸色始终雪白雪白,她晃了晃,身子摇摇欲坠。霍立峰慌忙一把抓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你别晕倒哦!”他叫,“去沙发上坐一下吧。”


    芷筠摇摇头,软弱地靠在柱子上,她继续睁大了眼睛,询问地望着他,喉咙口的硬块在扩大,她无法开口说话。她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,只是说不出话来。
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,”霍立峰看出她所迫切想知道的事,“他的肋骨断了两根,左手臂骨折断,内出血,大约是脾脏破裂,所以开刀割除了脾脏,现在,手术已经完了,他浑身上满了石膏。我亲口问过医生,没有生命危险,也不会成为残废,但是,他起码要在医院里躺三个月!”他停了停,又说:“竹伟怎么会下手这么重,我真不明白!这个殷超凡也是,他难道不会回手吗?他是木头人只会挨揍吗?”他凝视着芷筠,后者那种近乎麻木的、难言的悲切,使他恻然而内疚了。“对不起,芷筠。”他说,“都是我不好,我不该教他打架。”


    她再摇摇头,眼珠好黑好黑,嘴唇好白好白。


    “是……”她沙哑地,终于吐出一句话来,“是我的命!我早知道……”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,“我逃不过……命运!”


    霍立峰抓抓头,他不知该如何帮助她,不知怎样才能减轻她心上的痛楚和负担,她看来早已失魂落魄,早已了无生气,她像个飘浮的幽灵。


    “竹伟呢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被警察抓去了。”她离开了柱子,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电梯。“我要去见超凡!”


    他扶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芷筠!”他叫。


    她茫然地站住了。


    “殷家全体的人都出动了,他们激动得很,看样子不会放过竹伟,你要振作一点,拿点主意出来!”


    她不解似的看着他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?”


    她“努力”地想着什么,却又茫然地摇了摇头。


    “嗨!”霍立峰说,“你这样子我真不放心!我陪你上楼吧!”


    她拼命摇头,终于说了句:


    “照顾竹伟!”


    “好!”他挺了挺胸脯,把对警察的畏惧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“我让我妈做点吃的,我给他送去!”


    她再点头。好像她最大的能力,只有点头与摇头。然后,她像个梦游病患一般,脚步不稳地走了过去,进了电梯。


    到了五楼,她出来了,一个个门牌找过去,她终于找到“五〇八”号病房,那病房在走廊的尽头,门口有一个小厅,有两排长沙发。病房的门关得紧紧的,门上挂着“禁止访客”的牌子。她呆站在那儿,瞪视着那块牌子。举起手来,她想敲门,又无力地垂下手去。一个护士推着两瓶生理食盐水走了过来,看到她,那护士有点惊愕:


    “要看病人吗?”她问芷筠。


    芷筠又点点头。


    “我帮你问问看!”护士推开门,走进去了。


    芷筠仍然站在那儿。门里,是殷超凡,门外,是她。她茫然地瞪着这扇门,模糊地衡量着它的厚度。一会儿,门“豁啦”一声开了,殷文渊当门而立。高大的身子像一个巨大的门神一般,他挺立在那儿,阻住了房门的入口。


    “是你?董小姐?”他问,声音森冷得可以冻成冰块。“你要干什么?”他跨出房间,把房门拉拢。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抬眼看着他,眼睛里充满了祈求、哀切,和无助。“我要见他。”她说着,声音很低,很哑,很固执,“请你让我见他!”


    殷文渊睁大了眼睛,威严地、冷漠地、恼怒地、不带丝毫同情地说:


    “你永远不能再见到他!在他被你那个疯弟弟杀死以前,我必须救他!你如果有一点点良心,就别再来困扰他!他不会再要你了,你懂吗?发生了这种事情,他绝不可能再要你了,你懂吗?走吧!离我们殷家远远的!让我们过一点平静的日子!你如果再来纠缠不清……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与恐吓,“我会对付你们!让你和那个疯弟弟终身坐在监牢里,别想出来!”


    他走进了病房,看都不再看她一眼,就把病房门关上了,她清楚地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。


    她继续呆立在那儿,好半天,她才慢吞吞地挨到房门边的沙发上,软软地坐了下来。她就坐在那儿,一动也不动,眼睛呆呆地瞪视着殷超凡的房门。她不知道坐了多久,门开了,护士推着空瓶子出来,对她好奇地看了一眼,就自顾自地走了。她继续坐着。一会儿,几位医生结伴进去了,没多久,那些医生又出来了,她还是坐着。


    人来人往地,护士、医生和亲友们一直川流不息地出入于“五〇八”号病房。她像个雕像般坐在那儿,睁大眼睛,目送那些人进去,再目迎他们出来。她的意识几乎是停留在一种半麻痹的状态之中,全部思想和意志,都只有一件事,一个目标,她要见他,除了这个思想和意愿之外,她什么都不存在,什么都没有了。


    她终于引起了一个护士的注意,那护士走近她,好奇而不解地望着她,说:


    “你在等什么?”


    她抬头望着护士。


    “我要见他!”她喃喃地说。


    “五〇八号的病人吗?”护士温和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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