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你伤到哪儿了?”


    “我还不知道。”那年轻人说,推开车子,站起身来,弯了弯膝盖和腿,“看样子,腿和身子还连在一块儿,手也没断,似乎不严重!”


    “你的手臂在流血!”芷筠说。


    是的,手肘处擦破了好大的一块,正流着血,除此以外,似乎没有什么伤,真正造成触目惊心的,是那一堆压碎了的草莓。芷筠看到人群已经聚集过来了,心里又开始发慌,偏偏竹伟忽然爆发了,他冲了过来,不由分说地就一把抓住那年轻人的衣服,哭丧着脸说:


    “你压坏了我的草莓!你赔来!你赔来!”他又推他又拉他,“你赔我草莓!你赔我草莓!”


    “竹伟!”芷筠大叫了一声,忍不住声音就发颤了,眼泪也往眼眶里冲去。“你还要怎样闹才够?你闯的祸还不够多?你要我把你怎么样才好?”


    竹伟缩住了手,回头看着芷筠,一看到芷筠眼里的泪光,他就吓傻了,慌忙放开那了年轻人,他直退着,愣愣地、嗫嚅地、口齿不清地说:


    “姐,你不哭,是我做错了事吗?我不敢了!”


    “你还不回去洗干净!”芷筠含泪嚷。


    竹伟立即往家里跑,一面跑,一面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我去!我去!我去!”


    芷筠目送竹伟跑远了,才回过头来,望着面前这张满是困惑的脸。这时,这人显然是弄糊涂了,对他而言,这一切像是一场突发的闹剧,他已弄不清楚到底自己遭遇了些什么,而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一大圈。他摇摇头,不解地看着芷筠,他接触到的是一对盈盈欲涕的,充满了乞谅和哀愁的眸子,这眸子使他更迷惑了,他茫茫然地问:


    “你能告诉我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?”


    “到我家去好吗?”芷筠轻声地说,“我帮你把伤口弄干净,我家有药!”


    “不要去!”一个小孩嚷着,“她弟弟是个疯子,他会杀掉你!”


    那年轻人疑惑地望望那孩子,再转过脸来瞪视着芷筠,芷筠微蹙着眉,对他苦恼而哀伤地摇摇头,低声说:


    “他不是疯子,你别听他们的!”


    她的睫毛又黑又密,微微地向上翘着,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坦白而凄凉的。他凝视着她,不自禁地扬了扬眉,这一切对他倒很富刺激性,管他是疯子也罢,不是疯子也罢,他总不能被一个小孩的虚言恐吓就吓跑了。何况,何况,何况芷筠那种诚诚恳恳的歉意,委委婉婉的邀请,和那份半忧伤半凄恻的哀愁,汇合成一股强烈的吸引力,他是无法抗拒的。于是,他扶起了车子,对芷筠说:


    “好吧!我跟你去!”


    人群让开了,芷筠带着那年轻人往家里走去。“家”是简陋而窄小的,三间小平房,杂在一排矮小的砖房之间,大门和窗子就对着街,既无院落,也无藩篱。这整条巷子都是这种旧式建筑。明年,或者后年,这些房子都会被淘汰掉,那时,不知这群人会住到什么地方去。那年轻人模糊地想着,好奇地东张西望,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奇异的环境里。


    把车子停在房门口,那人跟着芷筠走进了屋内,一进门,就发现竹伟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,缩着肩膀,啃着手指甲,脸已经洗干净了,竟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!但是,他那怯怯的眼神,和那瑟缩的模样,倒像个犯了错,等待受惩罚的孩子!看到他们走进来,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面再退缩了一些,用那对清亮而天真的眼睛,默默地瞅着芷筠。芷筠走到他身边,蹙着眉头,她有一肚子即待发泄的怒气,但是,这怒气很快就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。她用手温和地按在竹伟的肩上,凝视着他的眼睛,像吩咐小孩似的说:


    “去洗一个澡,换一身干净衣服,然后到你房里去,等吃饭的时候才许出来!”


    竹伟顺从地站起身来,垂着手,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,往屋内走去,走到门口,他才忽然掉转头来,用充满期盼和渴望的眼光,望着芷筠,说:


    “姐,你不生气了?”


    “你听话,我就不生气!”


    “我听话,”竹伟脸上浮起一个憨厚的笑容。“那么,明天你带我去采草莓!”


    草莓!他心里仍然念念不忘草莓!芷筠忧伤地看着他,不忍拒绝,不能拒绝,她低声地说:


    “明天的事,明天再说,你还不快去!”


    竹伟的脸庞上闪过一抹光辉,咧开嘴,他欣悦地笑了,转身就轻快地跑走了。等他消失在门背后,芷筠才回过头来,望着那正站在那儿发愣的陌生人,显然,这一切都越来越使他糊涂而困惑,她看看他,这时才发现,他高大而挺拔,拿开了头盔,他有一头浓厚的黑发,和一张轮廓很深的脸庞,高额头,高鼻子,黑而深的眼睛,和略带棱角的下巴。“漂亮”有多少种不同的典型,她总觉得竹伟很漂亮,但,竹伟漂亮得孩子气,这年轻人却是个典型的“男子汉”!


    “请坐,”芷筠指着藤椅,迟疑地说,“您……您贵姓?”


    “我姓殷,”那年轻人慌忙说,“殷勤的殷,我叫殷超凡,你呢?”他锐利地看着她。


    “我叫董芷筠。”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,微微有点心惊,那伤口比她预料的严重,整块皮擦掉之外,还有条很深的割伤。奇怪的是这人从头到尾也没对这场飞来横祸抱怨过或咒骂过一句,或者,他太意外,还来不及咒骂。芷筠看他坐进椅子里,就很快地说:“我去拿药!”


    走进卧室,她立刻捧出一个医药箱。在家里,医药箱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东西,竹伟三天两头就会受伤,处理伤口,芷筠也已经成为能手了。打开药箱,先找出药棉和双氧水,她扶过殷超凡的手来,细心地洗涤着那全是泥沙的伤口,一面说:


    “会有点疼,对不起!”


    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,他看着那药箱,纱布、药棉、绷带、剪刀、各种消毒药水、急救用品,应有尽有。他恍然地说:


    “原来你是个护士!”


    “不,我是商专毕业,会一点打字和速记,在一家公司里上班。”芷筠坦白地说,“这医药箱,是为弟弟准备的,他是……经常会受伤的。”她趁他分心的时候,很快地用棉花棒蘸了双氧水,从那道伤口中拖过去。殷超凡不自禁地痛得一跳,芷筠扶牢了那只手,睃了他一眼,接下去说:“附近的孩子们总是欺侮我弟弟,有一次,他们放火烧他的衣服,差点把他烧死。人是很残忍的……”她放低了声音,细心地在伤口上洒上药粉,“几乎每个人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。”她熟练地在伤口上贴上纱布垫,再缠上绷带。
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介意……”殷超凡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,那低俯的头,细腻的颈项,半垂的睫毛,和那一双忙碌的手,“我很想知道……”


    芷筠迅速地抬起头来,扬起了睫毛,她的眸子清幽、明亮、坦白,而略带凄凉。


    “我不会介意,你平白遭遇一场飞来横祸,也有权利知道为什么。”她很快地说,“我弟弟——竹伟,他并不是疯子,他一点儿也不疯。只是,他……他的智力比常人低,医生说,他只有四五岁孩子的智力。父母在世的时候,我们也曾经倾尽所有,找过最好的医生,住过院,做过各种检查,但是,都没有用。”


    殷超凡望着那对哀愁的大眼睛。


    “他是受了什么刺激,还是生过什么重病?”


    “都没有。医生说是先天性的,可能是遗传,或者是在胎儿时期,妈妈吃了什么药物,影响了他的脑子,反正,原因不可考,也无法治疗。”她垂下眼睛,继续缠着绷带。“附近孩子欺侮他,捉弄他,只因为他傻里傻气。其实,他的心肠又软又善良,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,即使他常常闯祸,也像小孩一般,是出于无意的。我们不能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苛求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他多大了?”


    “十八岁。”芷筠系好了绷带,收拾好医药箱,站起身来。“殷先生,你最好再找医生看看,说实话,这伤口好深,我只能消消毒,我怕——伤口或者会发炎……”


    殷超凡对自己的伤口不感兴趣,他深深地望着面前这张脸庞;细致,温柔,而又带着点不协调的倔强与一份淡淡的无奈。这吸引了他,她的那个奇异的弟弟也吸引他,连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!


    “你的父母呢?”


    “都去世了。”她压低了声音,“命运专门会和倒楣的人作对。母亲是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的,父亲死于三年前,他已经心力交瘁,为了竹伟……哎,”她惊觉到什么,住了口,她努力地想摆脱压在自己肩上的低气压。拂了拂头发,她对殷超凡勉强地笑了笑。“对不起,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……”她打量他,“你的衣服都弄脏了。”


    他穿着件蓝色的衬衫,白色的牛仔裤,现在,衣服上有血渍,有草莓汁,有泥土,还有撕破的地方,看来是相当狼狈的。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。


    “真对不起!”


    殷超凡对自己弄脏的衣服也不感兴趣,他迅速地打量着这屋子,简单的藤椅和书桌,几把凳子,一张饭桌,屋顶上是光秃秃的灯泡,墙上却挂着张溥心畲的山水画,题着款,是唯一显示着原来主人的身份的地方。屋子狭小而简陋,里面大约还有两间卧室和洗手间……他很快就看完了;一栋简陋的房子,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……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,从不知道也有这样的家庭!从不知道也有这种生活!暮色正从窗口涌进来,室内的光线暗沉沉的,带着股无形的压力,对他缓缓地包围过来。一时间,他们两人都没说话。


    卧室门开了,竹伟的脑袋悄悄地伸出房门:


    “姐,姐!”他低呼着,“我饿了!”


    饿了!芷筠直跳起来,还没洗米烧饭呢!她望着殷超凡,尴尬地说:


    “殷……殷先生,我不留你了,希望……希望你的伤口没事,也希望你的车子没摔坏!我……我得去煮饭了!”她往屋后退去。


    “慢一点!”他很快地拦在她前面,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热切,“为了你帮我包扎伤口,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点谢意?我……”他莫名其妙地结舌起来,“请你们姐弟出去吃一顿,如何?”


    芷筠迟疑地看着他。


    “不,不!”她轻声说,“是我们害你摔跤的,我已经非常……非常不安了,没有理由再要你破费……”


    “是没有理由!”他打断了她,忽然坦白了,“只是,我也饿了,我想去吃饭,却不愿一个人吃!如果你们愿意一起去,我会很高兴……”接触到那对矜持而不赞同的眼光,他微微有些扫兴,在他的生命里,被“拒绝”的事实在太少,他讪讪地把头转开,正好面对着竹伟那闪着光彩的眼睛,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。“竹伟,你想吃什么?饺子?小笼包?牛肉面?还是甜的点心?”竹伟的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,他热切地把目光投向芷筠,渴求地喊:


    “姐,姐!我们要吃小笼包吗?真的吗?”


    “还有草莓!”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压碎的草莓了。


    “草……草莓!”竹伟口吃地重复着,怀疑地、不信任地看着芷筠。芷筠低叹了一声,望着殷超凡。


    “你赢了,我们出去吃饭吧!”


    他们走出了小屋,街灯已经亮了。充满暮色的街头,点点灯光,放射着幽黄的光线,几点疏疏落落的星星,正挂在高而远的天空上。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,模模糊糊地感到,在许许多多“单调”的日子里,这一夜,仿佛不尽然是单调的。


    迎面吹来一股晚风,带着一份清新的凉爽,轻拂着芷筠的头发,她仰头看看夜空,掠了掠披肩的长发,感到那晚风里,带来了第一抹秋天的气息。


    第二章


    殷超凡对这一带的环境并不了解,走入这条小巷,完全是“鬼使神差”,他只想穿捷径快些回家,抱着一些基本的方向意识,不知怎么就转入到这条巷子里来了。事实上,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巷子。因而,走出了董芷筠的大门,他才看到对面墙上用油漆涂着的几个大字:


    饶河街三〇五巷十五弄


    饶河街?生平没听过这条街名!但他知道附近接驳着八德路、基隆路和松山区。略一思索,他说:


    “车子放在你家门口,吃完饭我再来拿。”


    芷筠对那辆红色的、擦得发亮,而且几乎是崭新的摩托车看了一眼,那一跤刮伤了车子的油漆,挡风玻璃也裂了!奇怪,他居然不去试试,到底马达有没有损坏?却急急于先吃一顿!她用手摸摸车子,想着这一带的环境,想着霍氏兄弟……这辆车子太引人注目了!


    “把车子推进去吧,我把房门锁起来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殷超凡看了她一眼,无可不可地把车子推进了小屋。芷筠小心地锁好房门,又试了试门锁,才转过身子来。殷超凡心中有些好笑,女孩子!真要偷这辆车,又岂是这扇三夹板的小木门所能阻挡的?


    回过身来,殷超凡略微迟疑了一下,就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。竹伟有些吃惊了,他不安地看看车子,又狐疑地望着芷筠:


    “姐,坐汽车吗?我……我们不是去吃饭吗?姐,我……我不去……”他的声音低而畏怯,“不去医院。”


    “不是去医院,我们是去吃饭。”芷筠用手扶着竹伟的手臂。竹伟仔细地看着芷筠,芷筠对他温和地微笑着。于是,那“大男孩”放了心,他钻进了汽车,仰靠在椅背上,对车窗外注视着,脸上露出一个安静而天真的微笑,那对黑而亮的眼睛像极了芷筠。只是,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和平与喜悦,芷筠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无奈与轻愁。殷超凡望着这一切,很奇怪,他心底竟有种莫名其妙的,近乎感动的情绪,像海底深处的波涛,沉重、缓慢、无形地在波动起来。


    车子到了“小憩”,这是殷超凡常来的地方,不是大餐厅,却布置得雅洁可喜。找了一个卡座,他们坐了下来,侍应生熟悉地和殷超凡打招呼,一面好奇地望着芷筠。芷筠不太留意这些,因为,她发现殷超凡手肘处的绷带上,正微微渗透出血迹来。


    “你该去看医生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我很好,”殷超凡望望那伤口,皱了皱眉头,把手肘挪后了一些,似乎要隐藏那血迹。“你吃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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