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快给你太太赔个不是吧!你差点把我这个小孙女儿的命都送掉了!”


    小双把头转开去,含泪说:


    “奶奶,我再也不要见他了!我永远不要见他!我……我……我要和他离婚!”


    我们都愣了,奶奶也愣了,这是小双第一次提“离婚”两个字。显然,卢友文也惊呆了,他愕然地瞪着她,半晌,才恳切地开了口:


    “小双!千错万错,都是我错!你要我怎样,我就怎样,只求你别再提分手和离婚的话!我尽管有千般不是,尽管做了几百件对不起你的事,但是,请你看在我们孩子的面子上吧!别让她刚刚出世,就面临一个破碎的家庭!请你,看在那小女儿面子上吧!”


    说实话,卢友文这篇话倒讲得相当动人,连我的鼻子都酸酸的,眼睛里也湿漉漉的了。小双呢?再倔犟,再忍心,也熬不住了,她又哭了起来,泪水从眼角迅速地溢了出去,流到耳朵边和发根里去了。奶奶慌忙弯下身子,不住地帮她擦眼泪,一面稀里呼噜地擤着鼻子,一面用哽塞的声音说:


    “不是我说你,小双。‘离婚’两个字,怎么可以随便出口呢?婚姻是终身的事儿,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,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!奶奶的话是老古董,可是,也是为你着想呀!孩子才出世,你是要让她没爹呢?还是要让她没妈呢?小双,不管你有多少委屈,今天就看奶奶的这个老面子,和你女儿的小面子,你就原谅了友文这一遭儿吧!”


    小双只是抽噎,哭得整个肩膀都耸动着,这样哭显然是牵扯了伤口,她不胜痛楚地用手按着肚子。卢友文趁势弯下腰去,帮她扶着身子,同时,眼眶也红了,他说:


    “小双,你听奶奶的,就原谅我这一次吧!以后,我再也不惹你伤心了,也再不会伤害你了!我要用我以后的生命,为我今天的错误来赎罪!我发誓,我会加倍爱你,加倍疼你!我会一心一意照顾你,让你从此远离各种痛苦和伤害!”


    小双一面哭着,一面抬起睫毛来望着卢友文,这是卢友文到医院以后,她第一次正眼看他。


    “我不信任你,友文,我完全不信任你!”


    “我发誓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发过几千几万次誓了!”


    “这一次,是最后一次!”卢友文说,祈谅地、哀恳地望着小双,经过一夜的折磨,他的面容是更加苍白更加憔悴了。下巴上,胡子参差不齐地滋生着。小双凝视着他,终于,她伸出手去,轻触着他的面颊:“友文,”她含泪说,“你该剃胡子了!”


    卢友文猝然把头扑在她床前的棉被里,泪水浸湿了被单。他的手紧握着小双的手。奶奶站直了身子,拍拍手,她叫了起来:


    “哎呀,我忘了,我还没有吃早饭呢,闹了这么半天,我可饿了,诗卉,你呢?


    “我也饿了!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那么,我们等什么,去门口吃烧饼油条吧!”


    奶奶拉着我往门口走,到了门口,她又回过头来,正色地、严肃地说:


    “卢友文,我告诉你,下次你敢再欺侮小双,奶奶这把老骨头,绝对不会饶过你!”


    说完,她拉着我的手,昂着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,挺着背脊,骄傲地、坚定地、大踏步地往前走去。


    我们在医院的门口,一头碰到了诗尧。


    他正往医院里走去,看到我们,他站住了。他的脸色,似乎比卢友文还憔悴、还苍白。显然也是一夜未睡。他的眼睛深黝黝的,里面燃烧着痛楚和愤怒,低低地,他说:


    “小双好吗?那个丈夫在里面,是吗?他总算出现了,是吗?”他往前冲去,“我要找他!我早说过,他欺侮了小双,我会找他算账!”


    奶奶一把抓住了他。


    “傻小子!”奶奶说,“你从小就傻,从小就执拗,从小就认死扣!到现在,三十岁了,没有一点儿进步,反而退步了!你不许进去,诗尧,假如你聪明一些,别再增加小双的痛苦!你——也别让奶奶操心。你这样不吃、不喝、不睡,对小双并没有丝毫帮助,懂吗?诗尧,”奶奶心疼地瞅着他,“跟我们去吃烧饼油条去!”


    诗尧盯着奶奶。


    “奶奶,你不会支持我。”他哑声说。


    “支持你去破坏一个家庭吗?支持你去抢别人的太太吗?”奶奶说,“你就说奶奶是个老古董吧!什么都依你,什么都支持你!这件事,不行!”


    诗尧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奶奶。


    “奶奶,你知道吗?”他咬着牙说,“我从小就傻,从小就执拗,从小就认死扣!我还会继续傻下去!在小双结婚的时候,我就发过誓,她幸福,我认命!她不幸,我不会做一个旁观者!”


    我惊悸地望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要做什么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的,诗卉!我不会饶过卢友文,我不会!”


    “别傻了!”奶奶说,“他们已经言归于好,你也只好认命了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诗尧冷冷地问,“我会等着瞧!我会等着!”


    他靠在电杆木上,抬头望着医院的窗子,大有“就这样等下去”的趋势。冬季的寒风在街头穿梭,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,一任那寒风鼓动着他的衣襟。


    我和奶奶相对注视,都怔了。


    18


    小双出院以后,奶奶果然遵照她在医院里的许诺,搬到小双那简陋的小屋里去照顾小双了。尽管小双坚持她不需要,尽管卢友文一再说不敢当,奶奶仍然固执地住在那儿照料一切。不仅于照料,她把她的老本儿都拿了出来,今天给小双炖只鸡,明天给小双煮猪肝汤,后天又是红枣煮莲子,忙了个不亦乐乎。私下里,她对我们说:


    “可怜哩,没爹没娘的孩子,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点儿,她会认为整个人生都没有温暖了,人,活着还干吗呢?何况,那个丈夫……”她四面看看,没见到诗尧,才把下面的话,化为一声叹息,“唉!”她虽没把话说完,可是,我们都了解那话中的言外之意。奶奶在小双家住了一个月,卢友文在客厅里打地铺。据奶奶说,卢友文这一个月还算很“乖”,每天按时上班,按时下班。只是,下班后,他经常待在客厅里长吁短叹,奶奶追问他干吗叹气,他就说什么“遭时不遇”,“有志未伸”,“时乖运蹇”,“造化弄人”,“穷途潦倒”,“命运不济”……


    “老天哇!”奶奶说,“我总说咱们家的自耕是个书呆子,生了个诗尧是个小书呆子。可是,他们说的话我总听得懂哇!那个卢友文啊,他像是按着《成语大辞典》在背呢!可以一小时里给你搞出几百句成语来!”


    我想,奶奶的存在,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些“监视”作用。小双这次死里逃生,也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个痛心的教训!他该从此下定决心,好好努力,来创一番事业了,也不辜负小双跟着他吃这么多的苦,受这么多的罪!


    小双的女儿取名字叫彬彬,虽然生下来的时候又瘦又小,但是,才满月她就变得又白又嫩又漂亮,一对乌黑的、灵活的大眼睛简直就是小双的再版!嘴唇儿薄薄的、小小的,总是在那儿吮着吮着。脸蛋儿红红的,小手小脚软乎乎的,摸着都舒服。小双抱着她,那份喜悦劲儿,那份满足劲儿,那份安慰劲儿,是我一年以来都没有看到的。她常凝视着孩子对我说:


    “诗卉,这孩子现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。我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,我是个母亲!望着彬彬,我就是有天大的烦恼,我也把它忘了!为了这孩子,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挣扎,去改善我的生活,让孩子能活得健康、活得快乐,将来长大了,也能活得骄傲!”


    我没做母亲,还不太能了解小双那份强烈的母爱。但是,隐隐中,我总觉得小双的话里有些辛酸,因为她没有提到卢友文。那些日子,她又作曲又作词,常要我和奶奶转交给诗尧。她作的歌并不一定都能唱,也并不一定都能卖出去,但是,诗尧策划的综艺节目越来越多,那些歌唱出的机会就也多了。逐渐地,小双的作词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气,价钱也抬得比较高了。有时,她会包下整张唱片来,她又很谦虚,只要公司不满意,她肯不惮其烦地一再修改。而那支《在水一方》,已经风靡一时,电视、电台、歌厅,都整日不断地唱着。其次,她作的歌里比较出名的,还有《梦》《小路》《三个愿望》《云天深处》《鸟语》等。唱片的收入,成为小双家庭收入的一项主要项目。


    在这段日子里,我和雨农常闹别扭,因为雨农希望和我在十月里结婚,而我呢,还希望拖一段时间,雨农总是说:


    “你看人家小双,孩子都几个月了,我们还不结婚,难道要长期抗战吗?”


    我之所以不想结婚,主要是因为家里的气氛问题。自从小双嫁出去,诗尧就变得阴沉而孤僻。接着,诗晴再结婚,李谦也有了自己的“窝”,我们那偌大一个家庭,就突然冷清起来了。以往,每到晚上,客厅里坐着一屋子人,又谈又笑又闹的,现在,晚上来临的时候,客厅里常常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,三个老人家面面相对,难免有“养儿女所为何来”的感叹。于是,我就想,能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,就多待一段时间吧,反正我才二十三岁!


    家里真正成了问题人物的是诗尧。自从小双病后,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。他绝口不谈婚事,不交女友,落落寡欢,而沉静孤独。每天,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,公司里各种事情,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。剩下来的时间,他又忙于帮小双签合同,卖歌曲。由于歌曲的关系,他必须常常和小双见面。我衔奶奶之命,永远夹在里面当电灯泡。事实上,我不夹在里面也没关系,因为小双在诗尧面前,总是“保持距离,以策安全”的。她沉静高雅,虽然温柔细致,却总带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。因而,即使诗尧有千言万语,常常面对着她,却反而化为一片沉默。


    奶奶和爸爸妈妈,嘴里都不说什么,但是,他们开始真正为诗尧操心和发愁了。妈妈常叹着气说:


    “难道他真预备这样打光棍打下去了吗?现在这种时代,我又不能和他谈什么男大当婚、女大当嫁的老观念,当然更不能提什么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了!”


    “他就是被你们惯坏了,”爸爸说,“从小眼高于顶,什么女孩子都看不中意!”


    “算了!算了!”奶奶叫着说,别看奶奶和诗尧间隔了两代,最了解诗尧的还是奶奶,“这孩子心里够苦了,他自个儿熬着,你们就让他去吧!好在这日子总是要过去的,好的、歹的,时间都会把它冲掉的。咱们着急也没用,等着让时间来给他治病吧!”


    时间!时间对诗尧似乎是没用的!那晚,诗尧代小双订了一个约会,在一家夜总会里,和唱片公司的经理见面。这家公司,出版了小双许多唱片,在作曲作词方面,都有许多意见要给小双,而且,他们有意和小双签一个“基本作曲家”的长期合同。所以,这次的见面是必须的。当然,那晚我和雨农又是陪客。小双把彬彬交给奶奶,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!


    永远记得小双那天的打扮,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装,既简单,又大方,整件黑衣上既无镶滚,也无花样,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项链,项链很长,一直垂在胸前,黑白相映,就显得特别突出和雅致。她把长发挽在脑后,梳了一个发髻,露出修长而白晳的颈项,衬托得她那张年轻的脸庞,好雅洁,好高贵,好细致。第一次看到小双这样装饰,一个小妇人!年轻的小妇人!却比少女装束的她,更具有女性的磁力。诗尧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,几乎到达一种忘我的境界。


    那家夜总会的气氛很好,桌上烛光摇曳,屋顶上有许多闪烁的小灯,却隐藏在一层黑色的玻璃底下,一明一灭,闪烁得像满天暗夜中的繁星。舞池里人影幢幢,双双对对,都在“星光”下酣舞着。小双沉静地坐着,和那经理谈着音乐,谈着唱片,谈着合同。那经理也恂恂儒雅,没有丝毫市侩气。很快地,他们谈完了他们的公事。那经理还有事情,就先走了一步。小双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。诗尧很快地阻止了她。


    “难得出来,你应该多坐一下!”诗尧说,语气中几乎有点命令的味道。


    小双看了诗尧一眼,就默默地坐了下去。这时,乐队的钢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,接着,一位男歌星走上台来,拿着麦克风,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对我们的桌子微微一弯腰,就唱出了那支《在水一方》。小双呆了,她怔怔地望着诗尧。诗尧站起身来,一脸的郑重,一脸的严肃,一脸的诚挚,他深深地注视她,说:


    “你知道,小双,我从不跳舞,因为,我的腿有缺陷,使我觉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!但是,今晚,你愿意帮助我打破这份自卑感吗?”


    小双的眼睛雾蒙蒙的,黑幽幽的。对于这样的一份“邀请”,她显然是无法抗拒的,何况在那支《在水一方》的歌声下!她低语了一句:“我也从没跳过舞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让我们一起开始这个‘第一次’!”


    从不知道诗尧也这样会说话的!我愕然地望着他们。小双已站起身来,和诗尧一起滑进了舞池。我可不能坐在这儿旁观了,一阵心慌意乱的情绪抓住了我,我跳起身来,对雨农说:


    “我们也跳舞去!”


    我和雨农也卷进舞池,我故意拖着雨农舞到诗尧他们的身边,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。可是,到了他们身边,我就更心慌了。因为,他们什么都没有谈!诗尧只是紧紧地、深深地瞅着小双。而小双呢?她回视着他,眼光里含满了无奈的、祈谅的、求恕的意味。是的,他们没有用嘴谈话,他们是用眼睛来谈的!


    一曲既终,诗尧没有放开小双。那歌星接唱了一支《梦》。再下来,另一个歌星唱了《云天深处》,又唱了《三个愿望》《往事》等歌,居然全是小双的歌曲!我忽然明白过来,诗尧早已刻意安排了这一切!


    我望着雨农,我们都有点不安了。然后,小双和诗尧退回到桌子前来,小双面颊微红,呼吸急促,而神情激动。坐在那儿,她心神不安地猛喝着橘子汁。诗尧却静静地靠在椅子里,静静地燃起一支烟,静静地注视着小双。他那长久而专注的凝视显然使小双更不安了,她忽然抬起头来,望着诗尧,用不很稳定的语气说:


    “我下次要写一支歌,歌名叫《不认识你多好》!”


    “很好。”诗尧定定地望着她,“可以有这样的句子:不认识你多好,既无痛苦也无烦恼!认识了你更好,宁可痛苦与烦恼!”


    小双瞪着他,长睫毛扬着,眼睛又是那样雾蒙蒙、黑幽幽的。我心里怦怦乱跳,不行,不行!我这个哥哥又在犯毛病了,在桌子底下,我死命地踢了诗尧一脚。诗尧看了我一眼,低叹了一声,他把眼光转向台上去,脸色变得十分阴沉而落寞。小双也无声地叹息了,也把眼光转到台上去。台上,一个女歌星正在唱着:


    这正是花开时候,


    露湿胭脂初透,


    爱花且殷勤相守,


    莫让花儿消瘦!……


    于是,我忍不住,也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
    那夜,从夜总会出来,我心里沉甸甸的,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。私下里,我对雨农说:


    “我有个预感,这样发展下去,总有一天要出事!”


    是的,我的预感并没有错误,仅仅隔了两个星期,事情就发生了,发生得那么突然,那么惊天动地!


    那天晚上,诗尧说是要去看小双,说是有“要事”要和小双商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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