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奶奶把缴费单交给诗尧,就在这时,一位护士小姐又推着两瓶血浆进手术室,诗尧顿时打了一个冷战,用手扶住头,身子直晃。我慌忙搀他坐下来,在他耳边说:
“哥哥,你冷静一点,别人会以为你是小双的丈夫呢!你坐一下吧!”
一句话提醒了诗尧,他抬起头来,眼睛都直了。
“卢友文呢?”他问,“那个浑蛋丈夫呢?他死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“雨农去找他了!”我说,“你去缴费吧!现在骂人也没有用!”
诗尧去缴了费,折回手术室门口,我们等着,等着,等着……像等了一千万年那么长久,只看到医生护士们,穿着白衣服,出出人入于手术室门口,却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们。奶奶抓住每一个护士,苦苦追问着小双的情形,那些护士只是说:“还不知道呢!”这样,终于,一个护士走了出来,微笑地说:
“是个女孩子,六磅重,很好!”
“活的吗?”奶奶瞪着眼睛问。
“活的!”
“小双呢?”诗尧沙哑地问,“大人呢?”
“医生马上出来了,你们问医生吧!”护士缩了回去。
诗尧倒进椅子里,他又用手扶住头,喃喃地说:
“她完了!我知道,她完了!”
我用脚狠狠地跺了诗尧的脚一下,我哑声说:
“你安静一点行不行?你一定要咒她死吗?”
诗尧直直地望着我,他的脸色发青,眼睛发红,嘴唇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,那神情,就像他自己已经宣布死刑了。我心里一酸,眼泪就涌进眼眶,模糊了我的视线,我伸手紧握着诗尧的手,我说:
“放心,哥哥,她会好好的!她才二十岁!那么年轻!她会好好的!”
医生终于出来了。我们全像弹簧人一样从椅子里弹起来,医生望着我们,点了点头:
“失了那么多的血,差一点就救不过来了,现在,如果没有意外变化,大概不至于有问题。只是失血太多,还不能说脱离危险期。你们先去病房里等着吧!”
我们去了病房。一会儿,小双被推进来了,躺在病床上,她看起来又瘦又小。护士取掉了套在她头上的帽子,她那头乌黑的头发就在枕上披泻下来,衬托得她那张脸尤其苍白,尤其消瘦。她的眼睛阖着,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暗影。她的眉峰轻轻地蹙着,虽然医生说麻药的力量还未完全消失,但是,她那轻蹙的眉峰仍然给人一种不胜痛楚、不胜负荷的感觉。血浆瓶子始终吊在旁边,那鲜红的血液看来刺目而惊心。她的头在枕上蠕动,嘴里轻轻地吐出一声呻吟,她恍恍惚惚地叫:
“奶奶!奶奶!”
奶奶抓住了她那苍白的手指,眼泪一直在奶奶眼眶里转着,她连声喊:
“小双,奶奶在这儿!奶奶陪着你呢!”
小双费力地睁开眼睛,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,无力地转动着头,她神志迷糊地找寻着什么。
“奶奶,孩子……孩子……”
“孩子很好,”我慌忙接口,“小双,你安心休养,孩子很好,是女孩,六磅重,我等会儿就去看她,你放心,都放心,一切全好。”
小双抬起眼睛来看我,似乎并不相信我。她那乌黑的眼珠逐渐被泪水所濡湿了。那两汪泪水,像两泓清潭,盈盈然地浮漾着,她低声啜泣,抽噎着说:
“我要孩子,诗卉,我要孩子。”
妈妈立刻拍拍她,说:
“我去和医生商量,让护士把孩子抱给你看看,好吗?不过,按规矩,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抱出婴儿室呢!”
小双哀求似的看着妈妈,旁边在照顾的护士说话了,她抚摩着小双的手,安慰地说:
“不行呢!医生不许抱出来的!”
眼泪从小双眼角滚落了下去。
“孩子,”她呜咽着,“我要孩子。”
护士动容了,她拭去小双的泪痕,说:
“好吧!我去试试看!”
护士走了,小双阖上了眼睛。一会儿,护士果然抱着那孩子走了回来。小双挣扎着抬起头,努力张大了眼睛望着那红通通的、皮肤皱皱的小东西。那孩子好小好小,像一只小猫,她熟睡着,小手好可爱地握成了拳头。小双贪婪地看着。护士已微笑地摇头了:
“不行不行,小妈妈和小婴儿都需要休息,我们要回婴儿室了!”
孩子抱走了,小双“唉”了一声,倒回到枕头上,好像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。奶奶慌忙帮她抚平枕头,拉好棉被,整理她散乱的头发,说:
“小双,睡睡吧!”
“奶奶,”小双仍然在叫,她的头不安地摆动着,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诉说,“奶奶,那坠子,他……他抢走了那坠子……”
奶奶不解地看看我,我也满腹狐疑。扑过身子去,我凝视着小双:
“小双,谁抢走了坠子?”我问,开始明白,这比预产期早了二十天的孩子,一定是由于某种事件而造成的“意外”,而这事件,准与那“坠子”有关。
“他抢走了坠子!”小双再说,呜咽着,泪水一直滚下来,“是友文,友文!他……他已经卖掉了那珍珠项链,他……他……又抢走了玉坠子!”
我伸出手去,翻开小双的衣领,我又看到那条伤痕了。显然,他们经过一番争斗,因为,我现在明白了,那伤痕是金链子拖过去所造成的。我深吸了口凉气,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。回过头去,我看到诗尧站在门边,他的脸色铁青,眼睛里冒着火。我悄然走开,到门边对诗尧说:
“你回去吧!这儿没有你的事了!”
诗尧咬牙切齿地看着我:
“那个卢友文在哪里?”他低问,“我要把他碎尸万段!”
我蹙紧眉头,瞅着他:
“你别再惹麻烦了,好不好?麻烦已经够多了。”
就在这时,雨农赶来了,他喘吁吁地站在门口。
“诗卉,我找不到卢友文,他公司里说,他今天下午根本没有上班。我已经赶到小双家里,留了条子,叫他一回家就到这儿来!他公司里的同事说,要找他,除非是到一家赌场里去找!”
“赌场?”我愣着,“台湾哪儿来的赌场?”
“事实上,就是地下赌窟,”雨农说,“我有一个地址,我现在就去碰碰运气,不过,那同事说,这地址也不可靠,因为他们常常迁移地点,我怕你着急,先来通知你一声,小双怎样?没危险吧!”
“生了一个女孩子,早产了二十天!你如果找到卢友文,告诉他,”我的声音哽了,“他是世界上最残忍、最最狠心、最最没有人性的男人!”
雨农深深地望了我一眼。
“我找他去!”他掉转身子。
“我跟你一起去!”诗尧说。
我死命扯住诗尧的衣服。
“哥哥!”我叫,“我求你!你不许去,你去了准闯祸!”
我对雨农做了一个眼色,雨农如飞地跑了。诗尧把头仰靠在墙上,眉毛整个虬结在一起,双手握紧了拳,他痛苦地望着天花板。我注视着他,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心在滴血。我咬紧牙根,糊涂了。为什么?为什么人生会这样?该相爱的人没有缘分,有缘分的人又不知珍惜!为什么?为什么?
17
那夜,我整夜守护在小双的病床前面。本来该请特别护士,但是,家里一时凑不出太多的钱,又怕以后还要付钱,我说能省的就省了,反正我放心不下,不如在这儿权充特别护士。奶奶年事已高,到夜里九点多钟,我就逼着妈妈和她回去了。诗尧在这儿也是白费,何况,一个大男人在病房里,又有诸多不便,于是,妈妈强迫地、命令地拖着他一起走了。雨农去找卢友文,始终还没有找来。
晚上九点钟左右,小双睡得极不安稳,一直呻吟呼痛。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,显然那针药有极大的镇定作用,小双就此沉沉睡去。血浆瓶子已经换成了生理食盐水,始终不断地在注射,护士每两小时来量一次血压,告诉我说,血压已经升了上去。大概,她这条小命是保住了。
我就这样坐在病床前面,望着那好小好瘦的小双,心里回转着上千上万种念头,想着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情形,第一次见卢友文的情形,草率的结婚和陋屋里的蜜月。小双,如果按命运来说,她的命岂不是太苦!
到了下半夜,小双又开始睡不安稳,由于麻药的关系,她一直呕吐,一直呻吟。我拉着她的手,喃喃地安慰着她,于是,她张开眼睛迷蒙地看着我,低喊着:
“诗卉!”
“小双,”我握紧她的手,“你很痛吗?要不要叫医生来?”
“不,不要。”她轻声说,眼光在病床周围搜寻着,似乎在找什么人。于是,我说:
“奶奶和妈妈先回去了,她们明天一早就会来看你!”
小双点点头,没说什么,我觉得,她找的未见得是奶奶和妈妈,就忍不住又说:
“雨农去找卢友文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找到现在还没找来!不过,雨农在你家里,已经留了条子了。”
小双睁眼看看我,她的眼光好怪异、好特别、好冷漠,使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。她把头转向一边,阖上眼睛她又昏昏睡去了。
凌晨两点钟,忽然有人敲门,我以为又是护士来看情况,只说了声“进来”。门开了,竟是雨农和卢友文!我跳了起来,慌忙把手指压在唇上,表示“噤声”。雨农悄然地把我拉向一边,我阖上房门,雨农低问:
“怎样?”
“没死。”我简单地说,不知道胸中的一腔怨气,是该对谁而发。
转头看卢友文,他满头乱发,面容憔悴,眼睛里布满了红丝,下巴上全是胡子楂儿,穿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,一身的潦倒相,满脸的狼狈样儿。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卢友文何处去了?当初那个漂亮潇洒的卢友文何处去了?他现在看起来,像个坐了十年监牢,刚出狱的囚犯。
他直接扑向床边去,在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以前,他已一把握住了小双那放在被外的、苍白的小手。然后,他喊着:
“小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