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当时是疼得晕过去了,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,已经打过安胎针,总算没出毛病。可是,友文可吓坏了,吓得脸都发白了,他就对我赌咒发誓说,他要……要好好赚钱,好好工作,好好照顾我,负担起家庭生活来。又说他要和过去的灵魂告别了,要死去再复生的那一大套。我本来以为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,谁知,他这次真是痛下决心,就去上班了。”
“那么,还亏得你这一摔了!”我说,“说真的,不管卢友文有多大的天才,我还是认为,一个男子汉就该工作,就该有正当职业。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,”爸爸接了口,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在倾听,“写作也是件正当职业,但是,千万不能眼高手低!批评别人的作品头头是道,自己做起来困难重重,那是最难受的事!”
“朱伯伯,”小双说,“您这话可别给他听见,他最怕的就是‘眼高手低’四个字!”
“那么,他是不是‘眼高手低’呢?”我又嘴快了。
“不。”小双脸色变了变,正色说,“他有才华,只是尚待磨炼,他还年轻呢!我想,他最好就是能有个工作,再用多余的时间来练习写作。我费了很久时间,才让他了解,再伟大的作家也要吃饭!”
“卢友文是个好青年,”爸爸点头说,“他的毛病是在于梦想太多而不务实际。”
“现在他知道要务实际了!”小双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,我从不知道,一个丈夫去“上班”,居然能让太太这样兴奋和快乐,“也真难为了他,为了我,他实在牺牲得太多了!”
“笑话!”诗尧忽然开了口,他阴沉地坐在那儿,面露不豫之色,“丈夫养活太太,是天经地义的事,怎么谈得上‘牺牲’两个字!”
小双望了望诗尧。我以为她一定会和诗尧辩起来,谁知,她却对诗尧温柔地笑了笑,说:
“诗尧,我今晚是特地来找你的!”
“哦?”诗尧瞪大眼睛,精神全来了。我望着我那不争气的哥哥,心想,他已经不可救药得该进精神病院了。
小双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卷,她递给了诗尧,半含着笑,半含着羞,她说:
“我整理出两支歌来,词是我自己填上去的。友文说我写得糟透了,他又不肯帮我写,我只好这样拿来了。你看,能用就拿去用,不能用就算了。歌谱也变动了很多,爸爸的曲,有些地方我觉得很涩,不能不改一下。”她摊开歌谱,和诗尧一起看着,她指着中间改过的那几个音,看了看钢琴。诗尧立刻走过去,把琴盖掀起来,把歌谱放在琴架上,他热心地说:
“你何不弹一弹,唱一唱呢?如果有什么要改的地方,我们也可以商量着,马上就改。”
小双顺从地走到钢琴前面,坐了下来,诗尧站在旁边,身子扑在琴上,他用热烈的眼光望着小双。他的眼光那样热烈,似乎丝毫没有顾虑到她是个将做母亲的卢太太。小双没注意他的眼光,她的眼睛注视着歌谱,然后,她弹出一串柔美的音符,一面说:
“这支歌的歌名叫‘梦’。我的歌词,你听了不要笑。”
接着,她唱了起来,我们全家都静静地听着,我永远永远记得那歌词,因为那歌词好美好美。
昨夜梦中相遇,执手默默无语,
今晨梦中醒来,梦已无从寻觅!
梦儿,梦儿!来去何等匆遽!
昨夜梦中相诉,多少情怀尽吐,
今晨梦中醒来,梦已不知何处?
梦儿,梦儿!今宵与我同住!
昨夜梦中相聚,无尽浓情蜜意,
今晨梦中醒来,梦已无踪无迹!
梦儿,梦儿!请你归来休去!
小双的歌喉一向柔美,咬字又相当清晰,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韵味,这支歌竟唱得荡气回肠。而那歌词,那歌词,那歌词……我怎么说呢?我想,她是唱进诗尧内心深处去了。因为,我那个傻哥哥,用手托着下巴,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小双,比那次听她唱《在水一方》更动容。事实上,他是整个人,都已经痴了。
15
年底,我去看小双。
大约是晚上八点钟,我预料小双和卢友文都在家,但是,到了那儿,才发现只有小双一个人在家里。那栋小屋好安静、好孤独地仁立在一大堆公寓中。屋内只亮着一盏六十瓦的小台灯,台灯放在钢琴上面,小双正俯在那儿改谱,我去了,她仍然工作着,不时按动一两个琴键,单调的琴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寂静。好一会儿,小双轻叹一声,推开乐谱站起身来。她已经大腹便便,行动显得有些儿迟滞,那暗淡的灯光发着昏黄的光线,照射着她。她微笑着,那笑容好单薄,好脆弱,好勉强,好寂寞。
“卢友文呢?”我问。
“他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她眼底有一丝困惑,“最近总是这样,下了班就很少回来,他说,上了班就有朋友,有了朋友就要应酬。一个男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,不像女人,除了家庭,就是家庭。”
“胡说!”我嘴快地接口,“李谦和诗晴都上班,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饭,吃完了分头去上班,下班后,谁先到家谁先做晚饭,嘻嘻哈哈地吃,吃完了抢着洗碗。我就没听李谦说男人的世界有多广大,也没听诗晴说,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。”
小双静静地听我说,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。
“他们好幸福,是不是?”她说,“他们配得真好,两个人能同心合力地向一个目标迈进。”
“你们呢?”我问,“卢友文难道放弃写作了?”
“没有,他说他永不会放弃。”
“那……怎么不写呢?”
小双走向外间的客厅里,我跟着走了出去,她打开灯,我就看到一书桌的稿纸,写了字的,没写字的,写了一半字的,写了几行字的……全有。小双在书桌前坐下来,拿起一张稿纸看看,放了下去,她又换一张看看。我身不由己地跟过去,拉了一张椅子,我坐在小双身边,问:“我可不可以看?”
小双递给我一张纸,上面只有几行:
“他站在那高岗上,让山风吹拂着他,他似乎听到海啸,很遥远很遥远的海啸,那啸声聚集成一种强大的力量,对他像呐喊般排山倒海而来……”
我放下纸张:
“头起得还不错,为什么不写下去呢?”
“因为……”小双轻蹙着眉头,“他不知道这呐喊是什么东西,也不知道那海啸从何而来。我觉得,那是他内心里的一种挣扎,他总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:你是天才,你是天才!你是天才!你该写作,你该写作,你该写作!于是,他因为自己是天才而写作,却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东西!”
“我记得,”我皱眉说,“卢友文第一次来我家,就曾经侃侃而谈,他对写作似乎充满了计划,何至于现在不知道要写什么。”
小双的面容更困惑了,她抬起眼睛来看我。
“诗卉,我也不懂,我已经完全糊涂了。在我和友文结婚的时候,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一个人,可是,现在,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谜,我越来越看不透他。诗卉,我不瞒你说,我常有种紧张和惊慌的感觉,觉得我在一团浓雾里摸索,而他,友文,他却距离我好遥远好遥远。”
“这大概因为你总是一个人在家,想得太多了。”我勉强地笑着说,“卢友文真该在家陪陪你,尤其,”我看看她的肚子,“在你目前这种情况。”
“没关系,”小双笑了,“要二月底才生呢!何况,我有护身符。”
“护身符?”我不解地问。
“奶奶给的玉坠子呀!”她从衣襟里拖出那坠子来,笑着,“我一直贴身戴着呢!只要戴着它,只要伸手摸着那块玉,我就好安慰好开心,我会告诉自己说:杜小双,你在这世界上并不孤独,并不寂寞,有人爱着你,有人关心着你,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孙女儿一样呢!”
我瞪着小双,难道她已经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吗?难道她并不快乐,并不甜蜜吗?小双望着我,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什么,她跳起身子,笑着说:
“我们何必谈友文的写作呢?我们何必谈这么严肃的问题呢?来吧!诗卉,我弹一支曲子给你听,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!你听听看好不好听?”
折回到钢琴前面,小双弹了一支曲子,我对音乐虽然不太懂,但是,从小听诗尧玩钢琴,耳濡目染,倒也略知一二。那曲子刚劲不足,却柔媚有余,而且,颇有种怆恻与凄凉的韵味。我说:
“只是一支钢琴曲,不是一支歌曲吗?”
“是一支歌曲。”小双说,“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词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友文说,这种歌词代表标准的‘女性歌词’。”
“歌词还分女性和男性吗?”我哇哇大叫,“又不是动物!这性别怎么划分呢?”
“你不知道,据友文说,电影也有‘女性电影’,小说也有‘女性小说’,歌词也有‘女性歌词’。”
“女性是好还是不好昵?”我问。
“大概是不好吧!”小双笑笑,“这代表‘无病呻吟、柔情第一、没丈夫气、风花雪月’的总和。”
“哦!”我低应着,“女性确实有很多缺点,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!”
“友文说,这就是人类的悲剧。”
“他怎么不写一篇‘人类悲剧论’呢!说不定可以拿诺贝尔奖呢!”我有点生气地说,好端端,干吗要侮辱女性呢?这世界上没有女性哪儿来的男性!
“诗卉最沉不住气,”小双笑笑说,继续抚弄着琴键,那柔美的音符跳跃在夜色里,“这也值得生气吗?假若你这么爱生气,和友文在一块儿,你们一定从早到晚地拌嘴!”
“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块儿呀!”我说,“好了,小双,把你的女性歌词唱给我听听吧!”
小双弹着琴,正要唱的时候,门铃响了,小双跳了起来,脸上燃起了光采。只说了句“友文回来了”,她就赶到大门口去开门,我走进客厅里,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声音,小双在委婉地说着:
“以后不回来吃晚饭,好歹预先告诉我一声,我一直等着你,到现在还没吃呢!”
原来小双还没吃晚饭!我看看手表,九点多钟了!如果给奶奶知道,准要把她骂个半死。我站在那儿,卢友文和小双走进来了,看到了我,卢友文怔了怔,就对我连连地点头,笑着说:
“你来了,好极了。诗卉,你正好陪小双聊聊天,我还有事要出去呢!”
小双大吃了一惊,她拉着友文的衣袖,急急地说:
“怎么还要出去呢?已经九点多了!你到底在忙些什么?这样从早到晚不回家!明天不是一早就要上班吗?你现在又出去,深更半夜回来,你明天早上起不来,岂不是又要迟到?这个月,你已经迟到好多天了!”
“我有事嘛!”卢友文不耐烦地说,扯了扯小双的衣服,对卧房努了努嘴,低声说,“进去谈,好不好?”
看样子是避讳我呢!我立即往玄关冲去,说:
“我先走了,小双,改天再来看你!”
“别走!别走!千万别走!”卢友文拦住我,“我有急事,非出去不可。但是,我一出去,小双可以整夜坐在这儿淌眼泪。奇怪,以前的小双不是顶坚强的吗?什么事都不肯掉眼泪的吗?可是,我告诉你,诗卉,事实上我娶了一个林黛玉做太太,偏偏我又不是贾宝玉,对眼泪真是怕透了!小双流起眼泪来呵,简直可以淹大水!”
我站在那儿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,偷眼看小双,她极力忍耐着,但是,眼眶儿已经有点红了。我只好站定,靠在门框上,望着他们发呆。卢友文又折回到小双面前,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