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。”他说,“看你的小说,不会相信你是个二十岁才出头的女孩子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我的东西就很肤浅,不深刻,我的材料离不开学校和家庭。我的生活经验太少,假如你要我写一篇东西描写矿工,我一定会写出一篇非常可笑的东西来。”


    “我想,就是学校和家庭已经够你写了!”


    “真的,小说材料是俯拾皆是。”


    我停住,望着天边,这正是黄昏,云是橙红和绛紫色的,落日圆而大,迅速地向地平线上降下去。我忘形地抓住方思尘的手:


    “画下来,这么好的景致!”


    方思尘没有看天,却凝视着我,他的手轻轻地压在我的头发上,然后从我面颊上抚摸过去,托起了我的下巴。他的眼睛发亮,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。我茫然地看着他,我们就这样站着,许久之后,他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怕我会太喜欢你了,怎么办?”


    我不语,被催眠似的看着他的眼睛,他又说:


    “你非常美,以前有别的男孩子告诉你吗?听着你软软的声音念诗,使人烦恼皆忘。”


    我仍然不语,于是,他俯下头来吻我,轻轻地。然后,他用两只手捧着我的脸,凝视我的眼睛:


    “一个不知道忧愁的女孩子,我能爱你吗?我会不会把不幸带给你?”


    我继续沉默,他又说了:


    “你是天上派下来解救我的小女神,是吗?在我最苦闷的时候,你来了,用你率真的态度命令我:‘喂,开一下门好不好?’我给你开了门,你走了进来,走进我的生活和生命,用你坦白的眼睛注视我,用你甜甜的声音念‘向郊原踏青,恣歌携手。’你不会再悄然引退?你会和我恣歌携手?会吗?会吗?会吗?”


    我无法说话,仿佛被一个大力量所慑服,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浪潮似的淹没了我。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稳定而柔和,我并不激动,可是,泪水却充盈了我的眼眶,模糊了我的视线,我说不出来为了什么,只感到生命的神奇和美好。四周的蝉鸣声那么可爱,花的香味,草的气息……这一切使我醺然欲醉。我阖上眼睛,必须用我整个心神来捉住这神秘的一瞬。于是,他又吻了我,这一次是重重的,火热的。我不敢张开眼睛,只能本能地反应他。我的手环在他的腰上,可以触摸到他那宽阔结实的背脊,我能听到他的心脏敲击着胸膛的声音,沉重地,一下又一下。


    突然间,他推开了我,我有点惊异地张开眼睛,他正在注视着我的身后。我回转身子,方伯母像个幽灵般站在一株松树的前面,默默地望着我们。她苍白的脸上一无表情,眼光却冷而阴沉。


    “妈……”思尘说,不知怎么,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点畏怯,和以前那种一无顾忌的态度不同。


    “方伯母。”我招呼着,礼貌地点头,为了被她撞见的这一幕而脸红,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。


    方伯母机械地对我们点了点头,用空洞的声音说:


    “快吃晚饭了!”


    说完,就回身慢慢地走了开去。太阳已经下山了,天边仍然是绯红的,她瘦长的影子在彩霞照耀下向前移动,给人一种妖异怪诞的感觉。


    “我们回去吧!”思尘说,用手环住我的腰。声调显得有些无精打采,眼睛里有抹深思的神情。


    寻梦园,我想我是越来越爱它了。这是个好名字,最起码,我在这儿找到了我的梦。思尘的怪毛病也逐渐好了,他变得活泼轻快了起来。一次,我和思美进城买了一副羽毛球拍子,以后,我们三人就逗留在室外的时候多,清晨和黄昏,我们总是在园内追逐嬉笑。中午和下午,太阳太大,我和思尘兄妹就消磨在藏书室里。我前面曾提起过藏书室,这里面藏书之丰富,实在惊人,可惜有大半是英文原版,而我的英文程度有限,无法欣赏。但,中文书也够我看了,在那一段时间内,我看了许许多多心理学与哲学方面的书,因为,这方面的藏书比较多。夜,是属于我和思尘的,寻梦园里任何一个角落,都是静坐谈心的好所在,他教我看星星,教我凭香味辨别花名……我不知道我教过他什么,对了,我曾经教他唱一支小歌:


    我和你长相守,愿今生不分离。


    纵天涯隔西东,愿两心永不移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那是个早晨,我起了个绝早,思尘兄妹尚未起床,我独自溜进了园里,在听雨亭旁边,我看到方家的旧仆老张正在捞取荷花池里的败叶残枝。他是个背脊已经伛偻的老人,有一张满布皱纹的脸。我停下来,他对我含笑招呼:


    “唐小姐,早。”


    “早,”我精神愉快地说,“要不要我帮你的忙?”


    “不,当心弄脏鞋子。”


    我在荷池边的山子石上坐了下来,看着老张弄,老张一面用钩子勾着败叶,一面说:


    “现在不弄,等会儿少爷要不高兴的。”说着,他看了我一眼,突然说,“以前徐小姐最喜欢听雨亭,每天都要到这儿待一个下午,她说荷花的香味最清爽了,比玫瑰花好。老爷生前也喜欢听雨亭。”


    “徐小姐一定很美,是不?”我知道他说的徐小姐是指海珊,不禁冲口而出地问,大概心中多少有点属于女性的嫉妒。


    “很美,当然的,她父母都漂亮……”老张忽然错愕地停住口,茫然地望了我一眼,就闷声不响地去勾叶子了。


    “父母?她的父母是谁?”我追问。


    “不相干的!”老张摇摇头说,就再也不讲话了。我默然地看了他一会儿,这老人一定知道什么,或者也知道海珊是怎么死的,但他绝不会再告诉我什么了。我站了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,就向房子走去。思尘已起来多时,思美正等着我一起吃早饭。


    那天上午,我们全消磨在羽毛球上。中午,天变了,成堆的紫黑色的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,风卷着树梢,太阳隐进了云层,室内显得黯然无光。思美扭开收音机,十二点的新闻报告前有台风预告,思美望望窗外的天空。


    “台风,”她说,“我们的花园又该遭殃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担心东面的那个茑萝花架,应该叫老张早点去修理一下的,有两根柱子已经坏了。”思尘说,他手中握着一杯茶,最近,他喝茶的时候好像比喝酒的时候多了。


    午饭后,方伯母忽然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我,然后问:


    “你父亲在哪儿做事?”


    “在x中教书,教国文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你兄弟姐妹几个?”她继续问。


    “四个。”我回答。


    “生活很苦吗?”


    我不奇怪方伯母问这个问题,和思美比起来,我的服饰是太简陋朴素了。


    “物质生活确实很苦,精神生活却很愉快。”我说,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回答,这使我的话里包含了一点儿讽剌和自我安慰的味道。


    玉屏进来了,递给我们每人一杯茶,她又给思尘新泡了一杯,这美丽的小女仆总有种特殊的气质,看起来温文可爱,不像个女仆。方伯母又审视了我一番,只点点头,就一语不发地走了。思美说:


    “妈不知是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“她总是这样的。”思尘说。


    思美要上楼睡午觉,我兴致很好,就和思尘到客厅里去下象棋,太阳又出来了,阳光使人疲倦,我觉得窗子太亮了,拉上了窗帘,室内阴暗了好多。可是我仍然感到头晕晕的。一连输了三盘,我不下了,却玩起棋子来,这棋子是用象牙雕刻的,非常精致。


    “这是父亲和徐阿姨下棋用的那一副。”思尘说。


    “徐阿姨……”我说了一半,一阵头晕使我停住了,我感到房子在旋转,胸中发胀,眼前是一片模糊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,你的脸色发白!”思尘紧张地说。
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,”我勉强地笑了笑,“上午打了太久的球,大概有点中暑。”


    “你去躺一下好了。”思尘说。


    “好,”我站起身来,地板在我脚下波动,我听到思尘在叫我,我站不住,猝然倒下去。思尘的胳膊接住了我,我尝试睁开眼睛看他,但是我睁不开,一种无形的力量征服了我,我浑身无力地松懈下来,失去了知觉。


    4


    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,梦见一个长得非常美丽的少女,凛然地站在我的面前,用冷冰冰的声音对我说:


    “思尘是我的未婚夫,我们是经过山盟海誓的,你不能抢去他!他属于我,我已经为他而死,没有人再能够得到他!你赶快走,离开寻梦园,这儿不是你的地方!”


    我辩解地说:


    “你已经死了,死人不能占有活人,思尘应该有他的生活,你无法管他,也无法管我!”


    “可是我要管,如果你不走,我不会饶你的!”


    她逼近我,眼睛亮得无比地大,一刹那间,那张美丽的脸已经变成骷髅,她伸出白骨嶙嶙的手指,向我脸上扑来,由于恐惧,我大叫着惊醒了过来。发觉我正躺在我的房内,思尘在摇撼着我:


    “心雯!心雯!”他叫着。


    室内的灯亮着,那么我已经昏睡了一个下午。床边有一声叹息,我听到思美的声音说:


    “好了,她醒了!”


    思尘望着我,他的脸色苍白,眼睛显得担忧而紧张。


    “我好了,”我说,声音出奇地弱,“没有关系的。”


    “刚才医生来看过你,给你打了针,他说是中暑。”思美说,一面走过来,安慰地拍拍我的手。


    “思美,你去睡吧,我来照顾她。”思尘对妹妹说。思美点点头,对我微笑了一下,就走出了房门。我看着思尘,头依然在发昏,想起刚才的恶梦,又禁不住打了个寒噤。


    “你觉得怎样?”思尘问,把手放在我的额上。


    “有点头晕。”我说,“现在几点钟?”


    “快十点了!”思尘说。


    哦,我已经躺了八小时。


    “有水吗?我想喝水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思尘从我房内的水瓶中内倒出一杯水来,忽然,他停住了,说:


    “等一等,我去给你换一杯来!”


    他走出房间,一会儿,他另外端了一杯水来,抬起我的头,我喝了水。他放下我,深思地望着我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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