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不要钱!”


    李经理考虑片刻,终于像给了他莫大恩惠一般,点点头说:


    “好吧!就让你免费试唱一个月!先说清楚,这一个月没有任何待遇!唱得好,以后再说!”


    没有任何待遇!但是,总算站上了台!第一次拿着麦克风演唱,他不知道自己是忧是喜!台下宾客满堂,笑闹之声不绝于耳,他握紧了麦克风,带着三分忧郁,七分真情,他开始唱一支歌,歌名叫“一个小故事”:


    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,


    这故事说的是我自己,


    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女孩相遇,


    她不见得有多么美丽!


    只因为她对我静静地凝视,


    我从此就失落了自己。


    我们曾做过许多游戏,


    也曾在月下低言细语,


    至于那些情人们的山盟海誓,


    我们也曾发过几千几万次。


    有一天她忽然离我远去


    ,带走了阳光留下苦雨。


    自从她去了我只有细数相思,


    日子就像流水般消逝。


    等待中分不清多少朝与夕,


    然后她寄来一张照片!


    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,


    往日的梦幻都已消失!


    乌云暴雨我怎能再有笑意?


    我只能告诉你这一个故事!


    他唱着,唱着,唱着。不止用他的声音唱,而且,用他的感情唱。眼泪和着哀愁咽向肚里,声音带着悲怨散向四方。依稀仿佛,他又看到小蝉,小蝉的“大眼睛”,小蝉的笑,小蝉的娇柔,小蝉坐在图书馆里……他唱着,一句“她披着白纱戴着戒指”是从内心深处和泪而出,他的心撕裂般痛楚。唱完了,他低头鞠躬,大厅里笑闹依然,有几个人“听”到了他的歌声?


    忽然,几声清脆的掌声传进了他的耳鼓,难得的还有掌声!他不由自主地对那掌声传来之处看去。立刻,他接触到一对温柔的、女性的眸子,他微微颔首致意,那女的对他鼓励地笑笑。他注意到,她不是一个人来的,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伴。他退了下去,到后台的时候,他才觉得那女的相当面熟,下意识地,他再对她看了一眼,清秀的面庞,尖尖的下巴,华丽的服饰,雍容的气度……可能是个演员,可能是个明星。他走进后台,不管她是谁,她是全场唯一给了他掌声的人!


    就这样,他总算开始了他的歌唱生涯,虽然是没有待遇的!站在台上,他每晚唱着。“一个小故事”,谁知道这“一个小故事”里有多少眼泪!“大眼睛”,谁知道那“大眼睛”已远在天边。他唱着,唱着,唱着……于是,他发现,那唯一鼓掌的女性几乎每晚都来,坐在她固定的角落,她常常燃起一支烟,动容地倾听着他唱“一个小故事”。难道,她也有“小故事”吗?她也了解什么叫“失恋”吗?但是,她的男友几乎每晚都伴着她,细心地照顾着她。不!像她那样的女人天生是男人的宠物,她决不知道什么叫“失恋”。


    然后,有一晚,当他唱歌时,他发现她是一个人来的了。接连几天,她都一个人坐在那儿。她的男友呢?他并不十分关怀,因为,她脸上身上,都没有“失恋”的痕迹,她依然雍容华贵,依然落落大方。燃着一支烟,她只是倾听……抽烟的女人,在高凌风心中,是另一种阶层。属于酒席,属于珠宝,属于高楼大厦!


    在后台,他无意地听到侍者的两句对白:


    “那个孟雅苹一定和魏佑群闹翻了!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    “这几夜,魏佑群都没有陪她来!”


    “或者,是魏太太打翻了醋坛子!”


    他若有所悟,魏佑群和孟雅苹,这两个名字常连在一起,被别的歌星所提起。那孟雅苹,似乎是时装界的宠儿,他忽然恍然大悟,为什么她那么面熟了,他在电视上看过她!她是个著名的时装模特儿!那魏佑群是纺织界的大亨,换言之,是她的雇用者。


    孟雅苹和他有什么关系呢?孟雅苹的世界离他太遥远。只是,孟雅苹给了他太多的掌声。唯一的,肯给他掌声的人!


    这晚,他登台以前,李经理叫住了他。


    “你能不能态度潇洒一点儿?”
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


    “观众批评你阴阳怪气!”


    “我长的就是这副德行!”他没好气地说。


    “客人花钱是来找乐子,不是来听你失恋的牢骚!”


    “失恋?”高凌风顿时涨红了脸,恼怒地吼着,“你怎么知道我失恋?”


    “好好好!”李经理不耐地说,“随你怎么唱吧!”


    冲到台前,高凌风仍然怒火填膺,真倒了十八辈子楣!免费唱歌还要受这么多挑剔!失恋,是的,你高凌风是失恋了!你的夏小蝉早就飞了!失恋,是的,失恋两个字写在你的脸上,压在你的肩上,挂在你的胸前……全世界都知道你高凌风失恋了。


    拿着麦克风,他又开始唱《一个小故事》。失恋就失恋吧!他只想唱这一支歌:


    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,


    这故事说的是我自己。


    多年以前我和一个女孩相遇,


    她不见得有多么美丽……


    底下有一桌客人喝醉了,在那儿大声地呼喝着,叫着,闹着,站起来又坐下去,坐下去又站起来……高凌风忍耐着,继续往下唱:


    只因为她对我静静地凝视,


    从此我就失落了自己……


    那醉酒的客人突然跳了起来,大声嚷:


    “这个歌已经听了八百遍了!”


    “来来!不听歌,喝酒!喝酒!”另一个醉醺醺的客人拉着头一个。


    高凌风努力压制着自己,继续唱着,但是,那桌客人实在喧闹得太厉害,高凌风停了下来,乐队也慢慢地停了。客人们发现情况有异,都鼓噪起来。高凌风怒视着那桌客人,那醉汉却对着高凌风叫:


    “怎么?不会唱了?”


    “不会唱,我来唱!”另一个醉汉笑嘻嘻地说,歪歪倒倒地冲上前来,把他一把推开,抢了麦克风就大唱,“我又来到我的寻梦园,往日的情景又复现……”


    全场都哗然了,叫好的叫好,笑闹的笑闹,吹口哨的大吹口哨。高凌风望着这一切,顿时间,满腔积压的怒火都从他胸腔迸裂出来,他扑过去,一把就抓住那醉汉的衣服,伸出拳头,他重重地对他挥去,嘴里大骂着:


    “他妈的,老子免费唱歌,还受你们的气!”


    那醉汉的身子直飞了出去,桌子翻了,碗筷撒了一地。满场都乱了起来,客人们尖叫着,纷纷夺门而逃。高凌风还想扑过去,却被那醉汉的朋友们抱住了,在他还来不及思想以前,已经有一拳对着他的面孔揍来,接着,他的肚子上,胸口上,更多拳头纷纷而下。他倒了下去,头撞在桌脚上,他最后的意识,是听到一个女性紧张的呼唤声:


    “不要!请你们不要!”


    10


    意识恢复的时候,高凌风首先感到那疼痛欲裂的头上,被凉凉地镇着冰袋,然后,有一双忙碌的、女性的手在不住地挪动那冰袋的位置。他睁开眼睛,一阵恍惚,一阵朦胧,一阵心跳,一阵晕眩……有对大大的“眼睛”在恻然地凝视着他。大眼睛!梦过几千次,想过几千次,呼唤过几千次,呐喊过几千次……他伸出手去,无力地,苦恼地去碰触那张模糊的,荡漾在水雾中的面庞,嘴里低低呢喃:


    “小蝉,小婢?不会是你,不可能是你,小蝉。”


    他的手被一只温软的手所抓住了,然后,一个清晰的、细致的、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:


    “不,我是孟雅苹。”


    孟雅苹?孟雅苹是谁?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,一个很遥远的名字,一个与他无关的名字。他努力睁大眼睛,神志清醒了过来。立刻,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客厅里,那玻璃吊灯,那贴着壁纸的天花板,和他身下那软软的丝绒沙发,都告诉他这是一间讲究的房间!然后,他看到了那讲究的女主人——那唯一为他鼓掌的客人!
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

    “是我家。”孟雅苹微笑着,“你晕倒了,我只好把你带回家来,医生已经看过,没什么关系,只是头上缝了几针而已。”她笑得委婉,“休养几天,就什么事都没有了。”


    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,头上的一阵剧痛使他蹙紧了眉头,那冰袋落在地上了,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,孟雅苹慌忙用手扶住他,急急地说:


    “再躺一下!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他摇摇头,注视着孟雅苹,那长长的、卷曲的睫毛,那澄澈如水的眼睛,那经过细心妆扮的脸孔,以及那身时髦的、曳地的长裙。一个“漂亮”的女孩子!他眼神阴郁地望着她,问:“你干吗要帮我?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孟雅苹淡然地一笑。“我也不知道。人应该彼此帮助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你常来夜总会,”他说,“我注意过你,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听你唱歌!”她答得坦率。


    “哈!”他冷笑了,“这世界上还有人要听我唱歌!”


    她默默地瞅了他好一会儿。


    “不要因为两个酒鬼的胡闹,就否定了自己的价值。”她柔声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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