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高凌风死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等你们离婚!”


    “我不离婚呢?”


    “等他早死!”


    小禅惊讶地看着他,眼睛里充满了迷乱。


    “他不早死,他活一百年呢?”


    “我等一百年零一天的时候娶你!”


    小蝉张大了眼睛,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。高凌风也热烈地回视着她,他眼底所燃烧着的那份痛楚与坚决把她折倒了,她更加迷乱更加无助了。她的嘴唇翕动着,泪珠泫然欲坠。好半晌,她说不出话来,只在高凌风专注的凝视下震颤。然后,她终于说:“凌风,我对你就这么重要吗?”


    “比你所体会的更重要!”高凌风咬着牙说,“从在心理学教室中第一次见到你,我就知道了,你是我这一生,唯一所要的女孩子!我要你,要定了!你订婚,我要你!你结婚,我要你!你离婚,我要你,你当了寡妇,我还是要你!”


    小蝉眉端微蹙,眼泪沿颊滚落。


    “凌风,你真固执,知道吗?”
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你真讨厌,知道吗?”
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你真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,知道吗?”
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小蝉哭了,她无助地,挣扎地说,“我真爱你,你知道吗?”


    高凌风深抽了口气,一阵狂欢下,他竟觉得头晕目眩。伸手揽住小蝉的肩,他面对着她。小蝉拼命地摇着头,迷乱地、喃喃地、苦恼地说着:


    “我好苦,好苦。父母的亲命难以违背,怀祖的柔情难以抛躲,而你,你……你……你却带给我多大的甜蜜的疯狂!啊,凌风!我投降了,我投降了!我承认我爱你!爱你!爱你,爱你……”


    高凌风一把紧拥住她,他的嘴唇疯狂地压住了她的,带着颤栗的喜悦,和灵魂深处的渴求,他辗转地、紧迫地、深沉地吻着她,堵住了她那继续不断的呢喃。


    于是,历史又改写了。于是,失去的又复得了。于是,这晚,小蝉回到家里,站在父母的面前,她大声地、坚决地、不顾一切地,向父母郑重地宣布了:


    “爸爸,妈!你们说我疯了也好,说我瞎了眼睛也好,说我没头脑也好,说我鲁莽糊涂也好!我要和何怀祖退婚!你们骂我吧!骂我不孝,骂我没出息,骂我拿订婚当儿戏……随你们怎么骂我,我都承认!我只要跟高凌风在一起!永远跟他在一起!”


    说完,她转身就跑。父母面面相觑,都呆了。


    7


    接下来的一段日子,高凌风又飞上了青天。他笑,他唱,他跳,生命里还能有多少喜悦,多少狂欢呢!他每日和小蝉见面,无数的笑容,无数的眼泪,无数的海誓与山盟!一段分手后的相聚更加地珍贵,一段挫折后的重圆更加甜蜜。再加上,那个“品学兼优”在失恋之余,就出国修博士去了。阴影既除,高凌风怎能不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呢?他为小蝉又作了一支歌,整天不断地哼着:


    女朋友,既然相遇且相守,


    共度好时光,携手向前走!


    乘风破浪,要奋斗不回头,


    与你同甘苦,青春到白首!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与你同甘苦,青春到白首!高凌风哼着,唱着。“自从有了你,欢乐在心头,只盼长相聚,世世不分手!”哦!唱歌吧!欢笑吧!恋爱吧!这世界美得像一首诗!好得像一支歌!


    “爸爸妈妈拿我没办法,他们说我是叛徒!凌风,为了你,我在父母心目里的地位,已一落千丈。”小蝉说,“但是,我不后悔,总有一天,他们会谅解我!”


    “我不会辜负你,小蝉。”高凌风郑重地说,“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多少苦!多少辛酸,我会好好爱你,小蝉!用我整个生命来爱你!”


    那段日子,高凌风和小蝉,徐克伟和李思洁,他们四个总在一块儿玩,一块儿疯,一块儿计划未来,一块儿说梦,一块儿享受着青春与欢乐。快乐的日子似乎特别容易消逝,转眼间,春去夏来,高凌风和徐克伟都毕业了,马上,就要人伍受军训,面临的是和小蝉、李思洁的离别。


    离别,是天下最苦的事情,对高凌风而言,更是“离愁”再加上“担心”。把小蝉的手放在李思洁的手里,他不止一次地,诚恳地、祈求地对李思洁说:


    “李思洁,帮我照顾她!帮我看牢她!”


    “哎,凌风,你还不信任我?”小蝉问。


    “小禅!”高凌风默默摇头,握紧了小蝉的手,“你什么都好,就是优柔寡断!我在你眼前,你不会变,我走了,谁知道那个何怀祖会不会追回来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哎呀,凌风,别乱操心了,何怀祖急于拿博士,才不会回来呢!他不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发疯发狂的!”小蝉说,深深地注视着高凌风,“何况,我誓也发了,咒也赌了,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?好吧,我告诉你,如果我再变心,就让火车把我撞得粉粉碎,撞得……”


    高凌风一把用手蒙住小蝉的嘴,把她拉进了怀里,他哑声说:


    “别赌咒,小蝉!别说这种话!千万不要!即使你将来变了心,我也要你完整而健康,好让我——”他哽塞了,“还有机会等你!”


    小蝉抬头望着高凌风,惊愕、感动、而热烈地大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凌风!千军万马也不可能把我从你身边拉开了!哦!凌风!你不可以流眼泪,如果你流泪,我就要放声大哭了!凌风!”


    高凌风紧拥着她,吻她,又吻她。
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徐克伟不解地望着他们,“高凌风,你不过是去受训,碰到假日就可以回来,又不是生离死别,你们这是在干吗?”


    “他们才恩爱呢!”李思洁噘着嘴说,“谁像你那样麻木不仁!”


    “嗬!思洁,”徐克伟说,“原来你也要我吻你!直说好了,兜什么圈子呢!”
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!”李思洁又笑又骂。


    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。“惜别尽俄延,也只一声珍重!”高凌风和徐克伟上了火车,眼见小蝉和李思洁在月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,高凌风站在车厢门口,不住地凝望,不住地挥手,心里却像刀剜般地痛楚。小蝉悄然伫立,长发飘然,他忽然觉得,这真是“生离死别”一般。


    经过三个月的集训,高凌风被分发到南部,军中生活,规律而有秩序。除了相思,是无了无休的折磨以外,他过得严肃而紧张。他每天最大的喜悦,是收小蝉的信,每天最固定的工作,是给小蝉写信。小蝉几乎每天都有信来,道不完的相思,说不完的珍重,看样子,月台上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,他的小蝉不会再变了!他的小婢是痴情而坚定的!


    但是,但是,但是……人生的事是“绝对”的吗?谁能料得准未来,控制得了命运?


    这天,忽然间,高凌风收到李思洁一个紧急电报:


    s.o.s.小蝉偕其父母即日赴美,速归,洁。


    高凌风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,眼前立即金星乱冒。仓促间,他居然还能冷静地奔去请了假,又奔去买到台北的车票,再打长途电话给李思洁,李思洁只是焦灼地喊:


    “我到车站来接你,一切见面再谈!反正一句话,小蝉是身不由主,她父母买好机票,对她说度假两个月……她又相信了,你快来,或者还来得及阻止!”


    从来不知道,火车的速度这样慢!为什么人没有翅膀,可以立刻飞往台北。哦,小蝉,小蝉,他心里喊了一千声,一万声……小蝉,小蝉,求求你别走,求求你!小蝉,不要太残忍!不要太残忍!


    火车终于到了台北,他挤出车站,李思洁一把抓住他,泪眼模糊地喊:


    “他们又提前了一班飞机,就怕你赶回来阻止!现在已经都去了机场,恐怕飞机都起飞了!”


    他的心脏被冰冻住了,而脑子里却像燃烧着一盆烈火,周身又冷又热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叫了计程车,直驰向机场,在计程车里,李思洁语无伦次,颠颠倒倒地叙述:


    “小蝉事先一点都不知道,她父母是瞒着她办的出国手续,小蝉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,她和我通电话,只是哭,要我告诉你,她只去两个月,马上就回来,我叫她不要去,她只是哭,说不能让父母伤心,说她一定回来,一定回来……”


    李思洁再说了些什么,高凌风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,他的心在剧烈地绞痛,痛得他满头冷汗。车子在机场大门口停了下来,他跳下车,冲进机场,机场的人怎么那么多!他跄踉地、急切地挤向出境口,嘴里开始疯狂地叫着:


    “小蝉!小蝉!小蝉!”


    挤到了出境口,他一眼看到小蝉了!她在出境室里面,正被父母拉着往前走,高凌风狂呼:


    “小蝉!你回来,你不要中计!小蝉!”


    听到呼唤,小蝉回过头来了,大叫了一声,她急欲奔出来,但是,夏继屏夫妇架着她继续往前走,她只能作手势,喊着,她越走越远,高凌风无法进入出境室,也听不见小蝉喊些什么,他眼见她的身影消失。这一道玻璃门,竟如天堑般难以飞渡!慌乱中,他一转身,奔向二楼,又奔向了望台,抓着那铁丝网,他眼睁睁看着小蝉在机场上走向飞机,他撕裂般地狂吼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小蝉!你回来!请求你!”


    小蝉回过头来,对了望台上的他比着手势,不住口地说着,说着,而他一个字也听不到,他抓紧了铁丝网,不顾一切地狂喊:


    “小蝉!你回来!你发过誓!你不要傻!你这一去,不是两个月,你走了,就再也不会回来了!小蝉!你不要太傻,不要太傻!不要!不要!小蝉……小蝉……”


    小蝉被拖上了飞机,消失了踪影,他还在说,还在说,还在说,说些什么,他自己也不知道,他只是说着,求着,说着,求着……飞机在跑道上滑行,他继续说着,喊着,求着……飞机终于破空而去。他把额头抵在铁丝网上,顿时间,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,他弯下腰,痛苦地瘫痪在地上。


    8


    小蝉走了一年半了。


    高凌风坐在那参天古木的原始森林里,望着徐克伟指手划脚地对伐木工人说话,望着那电锯迅速地在千年古树上辗过去,望着那巨木倾斜,和由缓而速地砰然倒下。奇怪,一棵大树的成长要上百年千年,被斫倒却只需十分钟!破坏一向比建设来得容易!他凝视那躺倒在地上的巨木,仍然绿叶婆娑,仍然枝桠纷歧,在那斑驳的树干上,还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。这样一株树,还需要经过多少道处理,才能变成一块有用的“良材”!“栋梁”,“栋梁”,古人早就有“栋梁”二字,原来,“栋梁”是需要天时地利,百年以至千年的培育!而人呢?一个人的成功,又要经过多久的磨练呢?他用手托着下巴,对那株树愣愣地发起呆来。


    徐克伟走近他的身边。


    “今天上午的工作完了,”他轻松地拍拍衣服上的树叶和木屑。“我们走走吧!凌风!”


    高凌风站起身来,他们并肩走在那阴暗的丛林里,密叶浓遮,阳光几乎完全射不进来,林内落叶满地,而风声飒然。徐克伟深深地看了高凌风一眼:


    “凌风,你来山上快一个月了,觉得怎么样?”


    高凌风耸了耸肩:


    “没怎么样,枯燥而乏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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