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现在,面对着这个娇滴滴,羞答答,嫩秧秧的“小公主”,那父亲竟然比这“公主”还紧张!可别给人家坏印象,可别砸了凌风的台!小心翼翼地,那父亲问:
“小……小……小蝉,我叫你小蝉,你不会介意吧?”
“高伯伯,你当然叫我小蝉啦!”小蝉微笑着说。
“好,好!”父亲一乐,就有点忘形,“小蝉,你不知道,这些日子,我天天听凌风谈你,小蝉爱穿白衣服,小蝉爱吃牛肉干,小蝉爱笑,小蝉爱哭,小蝉有个什么什么品学兼优……”
“爸爸!”高凌风皱着眉叫。
“哦,哦!”父亲醒悟过来,转头悄声问高凌风,“我说错话了,是不是?”
“别提那个品学兼优!”
“是的,是的,我看,我还是去厨房吧!”
“我去!”高凌风说。
“我去!你陪小蝉!”
没有主妇的家庭,爷儿两个总是自己做饭吃。小蝉惊奇地望着他们,她从没见过两个男人组成的家庭,从不知道男人也会烧饭!但是,当她在高家吃过一餐饭后,她一生也忘不了那天的菜单:蒸蛋、炒蛋、咸蛋、皮蛋、荷包蛋、卤蛋……简直跟蛋干上了!高凌风在她耳边悄悄说:
“我们父子两个只会弄蛋!你可别骂我们是大笨蛋啊!”
小蝉忍不住“噗哧”一声笑了起来,高凌风也笑,那父亲看到这一对喜悦的年轻人,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。一时间,陋屋里也充满了欢笑,充满了春天的气息。只是,那父亲却不能不暗暗地担上一层心事,这“小公主”如此雅致高贵,他那个散漫不羁的儿子,真能长期拥有这份幸福吗?
高凌风却没有那么多心事!整天,他和小蝉欢笑,跳跃在阳光里,尽情享受着青春和爱情。他们曾并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,他告诉她他的梦想,他的希望,他的未来,他的“伟大的远景”!
“像安迪·威廉姆斯、汤姆·琼斯、法兰克·辛那屈、普雷斯利……我崇拜他们,我羡慕他们!知道吗?小蝉,我要当一个歌唱家!一个大演员!我有歌唱和演戏的天才,你信吗?小蝉,歌唱和戏剧是一种艺术,一种伟大的艺术!你看看我,我像个艺术家吗?”
小蝉被他的豪情所感染,望着他,她只是笑容可掬。但是,这“艺术家”终于要面临考验了。一天,小蝉告诉他:
“你知道吗?何怀祖仍然在追求我?”
“不提他行不行?”高凌风蹙紧眉头。
“凌风,”小蝉担心地低下头去,“你不知道,我和怀祖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,家里以为我们的事已成定局,现在半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,妈妈和爸爸很不开心。但是,他们不是那种要干涉儿女婚姻的父母,他们只对我说:‘把你的艺术家带回来给我们看看!’所以,凌风,你必须去见我的父母,这对你,是一件很重要的事!”
高凌风用手直摸脑袋。
“你干吗?”小蝉问。
“我在想,”高凌风吞吞吐吐地说,“碰钉子的时刻终于来了!”
“别那样泄气,我爸爸妈妈又不是老虎!”
“我不怕老虎,我只怕你父母不能慧眼识英雄!”
“你是英雄吗?”小蝉笑弯了腰,“别不害臊了,我看你倒有点像个狗熊呢!”
“好!你骂人,我当狗熊,你只好当狗熊夫人,你又有什么光彩?”
“胡说八道!”小蝉红了脸,笑着说,“管你是英雄也好,是狗熊也好,下星期天,去我家见我父母!”
5
这一天终于来临了。
坐在夏家那豪华的大客厅里,踩着又厚又软的地毯,看着那整片的落地长窗和丝绒窗帘,闻着满屋子的花香,吹着凉阴阴的冷气,望着落地窗外花木扶疏的院落……高凌风从头到脚都是不自在,那种又陌生又拘束的感觉压迫着他,夏继屏夫妇那锐利的眼光,一直在他脸上身上打转,使他比参加大专联考时还紧张。在这屋里,什么都是陌生的,连平日和他最接近的小蝉,也变得严肃而疏远了。
“听小蝉说,”夏继屏打量着他,“你是学森林的。”
“是的,我在森林系三年级,明年暑假就毕业了。”他局促地回答。
“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呢?你们学森林的,是不是要上山去工作?”
“原则上是的。但是,我的兴趣并不在山上,我预备在歌唱上去谋发展。”他坦白地回答。
“哦,”夏太太——小蝉的母亲——紧盯着他,似乎在研究他的相貌和体形,“你预备当一个声乐家?像斯义桂和卡鲁索?你受过正规的声乐训练吗?”
“不不!”高凌风解释着,“您误会了!我不要当斯义桂和卡鲁索,我倒崇拜披头士和汤姆·琼斯!”
“你的意思,是想当一个歌星?”夏太太困惑地问,好像听到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。
“也可以这么说。”
夏继屏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拢了起来,他望着面前那张年轻的,充满自信与傲气的脸孔。
“你会唱歌,这倒也不错,”他沉重地说,“不过唱歌这玩意儿只能消遣消遣,你是个农学院的大学生,却想把歌唱作为前途事业吗?”
“有什么不可以呢?”高凌风忍不住扬起了眉毛,“慷慨激昂”地说,“这时代哪一行都能出人头地,在美国,猫王啊,平·克劳斯贝啊,都是亿万富翁而且受人尊敬,在英国,女王还封爵位给披头士呢!”
“哦!”夏太太眼光凌厉地看着他,“你是不是能唱得像披头士和猫王一样好呢?”
高凌风激动了起来。
“我并没有说我唱得和他们一样好……”
“那么,你也做不了猫王和披头士了?”夏太太口齿锐利地接□。
“我却做得了高凌风!”高凌风朗声回答。
“很好,”夏继屏点着头,声音却显得相当僵硬了,“你似乎志气不小,但是,你怎么样开始这个事业?你预备在什么地方唱?”
“夜总会也可以,歌厅也可以……”
“夜总会和歌厅!”夏太太打断了他,“你预备唱些什么?在中国你总不能唱外国歌,那么,必然是那些哥哥呀,妹妹呀,爱情呀,眼泪呀,或者是黄梅调和莲花落了!”
听出夏太太语气里的讽刺意味,高凌风顿时被刺伤了。忽然间,他觉得自己在和两个“月球人”谈话,彼此说彼此的,完全无法沟通。他跳了起来,愤怒涨红了他的脸,他激怒地说:
“伯母,我不是来接受侮辱的!”
夏太太蹙紧眉头,深思地看着高凌风。
“我并没有侮辱你,我只是和你谈事实,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?如果你觉得这是侮辱,那只能怪你选择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志愿!”
“听我说,高凌风!”夏继屏接口说,“台湾的国情和欧美不一样,欧美能够有猫王和披头士,台湾并不需要猫王和披头士,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去干的青年!”
“您是在指责我不脚踏实地了?”高凌风愤然地问。声音里充满了恼怒与不稳定。
“不错!”夏继屏深沉地回答。
高凌风瞅着他,那年轻的脸庞由红而转白了,他忍不住冷笑了起来。
“没料到你们连歌唱是一种艺术都不知道!你们地位显赫,却如此思想保守,眼光狭窄……”
小蝉再也按捺不住了,在父母和高凌风谈话的时间内,她始终苦恼焦灼,而沉默地待在一边,现在,她跳了起来,警告地、大声地阻止着凌风对父母的冒犯。在她二十年的生涯里,从没对父母有过忤逆与不敬的行为。
“凌风!不许这样!”她喊着。
高凌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,他心底像被一把利刃刺透,小蝉!小蝉也站在她父母一边?在这栋豪华的住宅里,他高凌风是孤独的,寂寞的,寒酸的……他不属于这屋子,不属于小蝉的世界!
“让他说!”夏继屏仍然深沉而稳重,语气里却有一股极大的力量,“高凌风!我们都是思想保守,眼光狭窄的老古董!你自以为是天才艺术家!是吗?我告诉你,你或者能唱唱歌,但是,唱歌不是一个男子汉的事业!我对你有一句最后的忠告,与其唱歌,不如去干你的本行,森林!”
“我想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事业!”高凌风大声喊。
“你当然有权利!”夏继屏紧紧地盯着他,“你还没有受过这个社会的磨练,你根本没有成熟,除了做梦以外,你什么都不懂!”
“做梦?”高凌风喘着气,深沉地、悲愤地看着夏继屏,“我还能做梦,可悲的是,这世界上太多的人,已经连梦都没有了!”
夏继屏震怒了!这鲁莽的、眼高于顶的混小子,乳臭未干,却已懂得如何刺伤别人了!他恼怒地说:
“你太放肆了!高凌风!你眼高于顶、浮而不实!只怕将来是一事无成!从今天起,我只能警告你,你可以做梦唱歌,当歌星,当猫王,当披头士,但是,你却从此不可以和我女儿来往!”
高凌风高高地昂着头,他直视着夏继屏,狂怒而坚定地,一字一字地说:
“伯父,我很尊敬你,你可以骂我眼高于顶,浮而不实,你可以轻视我的志愿,渺视我的未来。但是,你无法限制我的感情,我告诉你,我爱小蝉,爱定了!”
说完,他转过身子,就大踏步地,直冲出夏家的客厅。小蝉目睹这一切,她昏乱了,慌张了,手足失措了!她身不由己地追着高凌风,大叫着:
“凌风!凌风!”
“小蝉!”夏太太喊,“别追他!你回来!”
小蝉站定了,望着父母,她满面泪痕,声音哽塞,她呜咽着对父母喊:
“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和他谈?你们为什么不设法去了解他?”
喊完,她抛开父母,仍然直追出大门。
外面,高凌风已经气冲冲地走到阳明山的大道上了。沿着大道,他像个火车头般喘着气,往前直冲。生平没有受过如此大的侮辱,生平没有受过这么多的轻视!他直冲着,脚步又快又急,后面,小蝉在直着脖子喊:
“凌风!凌风!你等我!凌风!”看到高凌风固执地往前走,她伤心了,她哭着喊,“高凌风!你是在和我爸爸妈妈生气呢,还是在和我生气呢?”
高凌风站住了,回过头来,他望着小蝉。小蝉奔近了他,喘吁吁地,带泪的眸子哀怨地瞅着他。他一把抓住小蝉的胳膊,他急切地说:
“小蝉!和我私奔吧,我们去法院公证结婚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