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碧荷终于告诉了我。”皓天说,熄灭了烟蒂,又重新燃上了一支。哦!碧荷!她毕竟是个孩子,她是无法保密的。
“你——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?”她注视他。
“从你走了以后!”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。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光,那眼神是相当凌厉的。“你好,碧菡,你狠,碧菡,我服你了!报上的启事足足登了三个多月,找遍了全台北市,我只差给碧荷下跪磕头……你……”他咬牙,脸色发青,“你真狠!”
碧菡垂下了睫毛,泪珠缓缓地沿着面颊滚落。她沉默着,不愿做任何的解释,也不愿说任何的言语。泪珠只是不断地淌下来,她找不到手绢,也找不到化妆纸,然后,她发现他递过来一条大手帕,她无言地接了过来,拭净了面颊,她仍然沉默不语。于是,他崩溃了,伸过手来,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好了,碧菡,”他柔声说,带着浓重的、祈求的意味,“一切都过去了,是不是?你的气也该消了,是不是?我来——接你回家。”
她抬起眼睛来,迷迷濛濛地看着他,摇了摇头。
“我——没有家。”她轻声说。
他瞪着她。
“什么意思?”他阴沉地问。
“我没有家。”她再说了一遍。
他捏紧了她的手,拼命用力,她的骨头都快碎了,她固执地不吭声,他放松了手,压抑着自己,他说:
“请你不要惹我发脾气,说实话,我最近脾气很坏很坏,我不想吵闹,不想和你辩论,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。今晚,我八点钟就来了,坐在这儿,我已经看了你一个晚上,你总不至于留恋这种生活吧!我来接你回家,你愿意,也要跟我回去,你不愿意,也要跟我回去!”
她看着他,他变了,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易处、谈笑风生的男人。现在,坐在她面前的,是个半醉的、暴戾的、坏脾气的、阴沉的人物!她吸了吸鼻子,吐出一口长气来,她再摇摇头。
“我不会跟你回去,皓天,”她清晰地说,“请你原谅我,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回去!”
“你……”他提高了声音,但是,立刻,他克制了自己,他猛力地抽烟,他的手指颤抖。“好了,碧菡,你要我怎么做?”他憋着气说,“你开出条件来吧,怎么样你就肯跟我回去?要我和依云离婚吗?”
她猛烈地摇头。
“你明知道我希望你和姐姐过得好!”她说,“你明知道我要你们快乐!”
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。
“没有你,谈什么快乐?”他吼着说。
她吓了一跳,附近的人都被惊动了,陈元大踏步地冲了过来,以为她碰到了醉酒闹事的客人,他一把拉住碧菡,大声说:“下班时间到了,曼妮,我送你回去!”
碧菡抽回手来,急急地说:“陈元,这是高先生!”
“哦——”陈元站住了,瞪着皓天,皓天也回瞪着他,脸色更青了。于是,碧菡推了推陈元:
“陈元,你先走吧,今晚我自己回去!”
陈元兀自瞪着皓天,半晌,才悻悻然地走开了。
皓天严厉地看着碧菡。
“这就是你不回去的原因,是吗?”他冷冷地问。
碧菡愕然地望着他。
“你以为……”
“那个歌手!”他说,“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了,是吗?这就是你为什么忍心不理我的启事,不管我的寻找,也不肯跟我回去的原因,是吗?”
她默然片刻。
“你醉了,”她说,站起身来,“我们出去吧,有话,到外面去谈。”“很好!”他熄灭了烟蒂!也站起身来,“我还需不需要付钱?听说带你们舞女出场是要付钱的!你的身价是多少?”
她张大了眼睛,于是,他猝然地捉住了她的手。
“碧菡!碧菡!”他急急地说,“我快要死掉了!我语无伦次,你不要理我的胡说八道吧!在这种地方找到你,我心都裂开了。碧菡,我不管你做过什么,我不问你做过什么,所有所有的错,都是我的错!求你原谅,请你原谅!只要你跟我回去,好吗?你如果欠了人钱,我帮你还,你如果有没有解决的问题,我帮你解决!”
泪又涌进了她的眼眶,她拉住了他的手。
“我们先出去,到我住的地方去谈。”
他悄悄地望着她,带着一股阴鸷的、怀疑的神色,看到她眼里的泪光,他长叹了一声:
“好吧!到你住的地方去,到任何地方去谈都可以!我不发脾气,我会好好和你谈,因为你还是爱我的,是不是?你并没有爱上那个歌手,没有爱上任何其他的人,是不是?”
她拭去颊上的泪痕。
“走吧!”她说。
他跟着她,跄踉地走出了蓝风。他找寻自己的车子,她挽住了他。“你醉成这样子,怎么开车?”她说,“只有几步路,我们走走吧!”
晚风迎面吹来,带着初夏的凉意。他跟着她,盲目地往前面走,根本不知东西南北,他的眼睛,始终直直地瞪着她,带着一种固执的、强烈的柔情。他嘴中,一直在不停口地说着:
“……你不会爱上别人的,你说过,你全世界只爱我一个!你说过,你只爱我!你不会爱上任何人!你是我的!你永远是我的……”
第二十四章
进了碧菡的房间,皓天就乏力地倒在一张沙发里,他四面看看,一张床,两个床头柜,一个化妆台,和两张沙发,这就是这房间里全部的家具。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洗手间。这像一间旅馆的套房,想必是那种专门盖给舞小姐们住的公寓。他深吸了口气,觉得头痛欲裂,心里最迫切而焦灼的一个问题,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,让她远离舞厅、舞客、大班、歌手……以及这房间,和这一切的一切!
碧菡倒了一杯茶走过来,递到他面前,她低声说:
“喝点茶,解一解酒,你一向没什么好酒量,为什么要喝这么多?”
他接过茶杯,放在小几上,她转身要走开,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。握牢了她的手腕,他说:“这房子是租来的?”
她点点头。
“房租缴清了吗?”
她不解地看着他,眼底有一丝畏惧。
“刚刚缴了一年的房租。”
“那么你不欠房东的钱了?”
她再点点头。他一下子站起身来。
“很好!”他说,“我来帮你整理东西,你的箱子昵?手提袋呢?算了,这些东西不要也罢,家里有的是你的衣服,带这些做什么?……”
碧菡拉住了他的手,坐在床沿上,她轻声地,却坚决地,郑重地说:“暗天,你能不能理智一些?”
“我很理智!”皓天睁大了眼睛。
“我必须说清楚!”她一字一字地说,“我不会跟你回去了,永远不会跟你回去!所以,你不要动这些东西,也不要枉费心机了。你就当作——从没有认识过我,从没有见过我好了。”
他站在床前面,俯头凝视她,他的呼吸急促,神情严厉,脸色紧张而苍白。
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他压抑着自己,用力说,“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?你要根本否认我在你生命里的价值?你自甘堕落,你喜欢当舞女,对不对?”
她颤栗了一下,闭上了眼睛。
“随你怎么说,”她无力地低语,“随你怎么想,一个女人,已经走到这一步,难道还能自命清高?我没有想抹煞掉我们那一段日子,因为那是无法抹煞的,我更无法否认你的价值,如果不是为了你,我或者不至于不至于”她声音哽住了,再也说不下去,半晌,才挣扎着说了一句,“我知道我是很低贱的,很卑微的,如果你肯离开我,我就感恩不尽!”
她的话像一条鞭子,抽在他的心灵上,在一阵剧痛之下,他忽然脑子清醒了!酒意消失了一大半,他立刻冷汗涔涔。他在做些什么?他说了些什么?他是来求她回去,并不是来侮辱她或责备她!这样越扯下去,她会距离他越来越远了。他注视她,她卑微地低俯着头,他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,长长地披在背上。那薄薄的旗袍下,是她那瘦小的背脊,和窄窄的肩。他长叹一声,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,握紧她的手,他说:
“我又说错了话,我心里急,说什么错什么,碧菡碧菡,你善良一点,你好心一点,你体会我心碎神伤,什么话都说不对!千言万语,化作一句,我爱你,碧菡!”
她很快地抬眼看他,眼里全是泪水。
“谢谢你这样说,皓天。”她低语。
“你不相信我?”他问,眼光又阴沉了下来。
“我信。”她说,“我一直信的。皓天,你始终没弄清楚我为什么离开你家,我不是负气,不是一时任性,而是——为了爱你。”
“为了爱我?”他瞪大眼睛,“你如果真爱我,你就做做好事,跟我回家去!”
“不,”她摇头,脸上一片坚决,“当姐姐那晚对我下了逐客令以后,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。姐姐——是我的救命恩人,她热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,脱下来披在一个并不相关的女孩身上,她可以彻夜不眠不休,照顾一个女孩从死亡关头走回来。姐姐,她的心有多善良,多真纯,多热情!在这世界上,你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!可是,那晚,她骂了我,她命令我走,要我永远不要回高家……”
“我懂了!”皓天急急地说,“你在和依云生气,我打电话叫依云马上来,自从你走后,她和我一样痛苦,她后悔万分,我叫她来跟你道歉,这样总行了吧!”
她默默地瞅着他。
“别傻,皓天,你要折死我!你根本没弄清楚,我怎么会生姐姐的气!她就是打我,我也不会生她的气。我只是从她那一次爆发里,才了解一样事实,爱情,是不能由两个女人来分享的。皓天,她太爱你!在没有我的介人以前,你们的生活多甜蜜,多幸福!自从我介人,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,眼见一天天地樵悴,姐姐呢?她失去了欢笑,失去了快乐。这一切,都因为我!我一直想报恩,却错误在真正爱上了你,结果,反而恩将仇报!我把你们陷进了不幸,把姐姐陷进了痛苦。唯一解决的办法,是我走!走得远远的!所以,我走了。不是负气,不是怀恨,我走,是因为太爱你们,太希望你们好!”
“很好,”皓天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,“你说了这么一大篇,解释你没有怀恨,没有负气,你走,是为了要我们幸福。现在,我简单地告诉你,你走了之后,依云日日以泪洗面,想你,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头,找你。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和幸福,除非你回来,我们谁也不会快乐和幸福,你懂了吗?”
“那是暂时的,我走了,你们会暂时一痛,像开刀割除一个肿瘤一般,时间慢慢会治愈这伤口。我留下,却会演变成为癌症,症状越来越重,终至不治。所以,与其害癌症,不如割除肿瘤!”
“什么癌症?什么肿瘤?”皓天急了,他大声说,“我已经找到了你,不管你怎么说,我一定要你回去!我宁可害癌症死去!我也要你回家!”
她摇头,缓慢地、却坚决地摇着头。
“不,皓天,你说不动我,我不会再回去了。”
他死盯着她,呼吸沉重。
“你说真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