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哎唷!大小姐!”那母亲尖叫得更响了,“你自愿的?你发疯了吗?我们把你养得这么大,是让你去当人家的小老婆的吗?以前要你像阿兰一样找个事做,你还嫌那工作侮辱了你,结果,你真好意思,居然去做人家的小老婆!”
碧菡张大了眼睛,涨红了脸,她想说话,却觉得无言可答。母亲那左一个“小老婆”,右一个“小老婆”已叫得她头发昏,她根本就无招架之力。她只觉得屈辱,屈辱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。
“妈!”忽然间,一个清脆的声音喊,碧荷已挺身而出,她站在那儿,头昂得高高的,很快地说,“你别左一声小老婆右一声小老婆的,姐姐和高大哥情投意合,他们愿意在一起,你也管不着,姐姐早就满了二十岁,别说你不是亲生母亲,你就是亲生的,也管不了!何况,当初姐姐在医院病得快死的时候,爸爸已亲笔写过字据,把姐姐交给人家了。人家没控告你们遗弃未成年儿女,没告到妇女会去,已经是人家的忠厚之处。至于小老婆,姐姐跟了高大哥,即使算是小老婆,也只是一个人的小老婆,如果当了阿兰,就是千千万万人的小老婆了!”
“哎唷!”那母亲尖叫,“你反了!你反了!”她气得发抖,举起手来,想打碧荷,碧荷挺立在那儿,动也不动,那母亲就是不敢打下去。终于,她放下手,忽然大哭起来:“哎唷,我造了什么孽,要来受这种气呀?哎唷,我为什么要当后妈呀?”一面哭着,她一面借此下台阶,跑到屋里去了。
“碧荷!”碧菡惊奇得眼睛都张大了,她简直不敢相信,这就是当初那个和她同受虐待的小碧荷!她不止身材是个大人,说话也像个大人,而且,她是那么坚强、锐利,充满了锋芒和勇气!是一株在风雨中长成的松树!“碧荷!”她惊喜地喊,“你怎么懂得这么多!”
“姐姐,”碧荷黯然地说,“生活是最好的教育工具,不是吗?我不能再做第二个你!”
碧菡望着她,泪水滑下了碧菡的面颊,她站起身来,把碧荷紧紧地拥抱了一下,碧荷已长得比她还高了。
“碧荷,”她哑声说,“好好努力,好好读书,我会看着你成功!”穿上大衣,她准备走了。
“姐姐!”碧荷叫了一声。
“嗯?”她回过头来。
“姐姐,”碧荷盯着她,“你爱高哥哥吗?”
碧菡默然片刻。
“是的,我爱。”她坦白地说。
碧荷安慰地笑了。
“姐姐,”她低语,“祝你幸福!”
幸福?她是不是真的有“幸福”呢?夜深时刻,她躺在高皓天的臂弯里,一直默默地出着神。幸福,这两个字到底包括了多少东西?她真有吗?她能有吗?皓天侧过身来,抚摸她的头发。
“碧菡,”他轻声说,“你有心事,你在想什么?”
“我在想,”她慢吞吞地说,“什么叫幸福?”
什么叫幸福?高皓天一怔,情不自禁地,他也陷进深深的沉思里了。
第二十一章
早上,依云起床的时候,碧菡和高皓天的房门仍然紧紧地合着。她下意识地看了那房门一眼,再望望窗外的阳光。这是春天了,从上星期起,公寓的花园里,就开满了杜鹃花,那姹紫嫣红,粉白翠绿,把花园渲染得好热闹。她走到客厅里,百无聊赖地在窗台上坐下,用手抱着膝,她凝眸注视着阳台上的一排花盆。春天,春天是属于谁的?她不知道。那阳光射在身上,怎么带不来丝毫暖气?她把下巴放在膝上,开始呆呆地沉思。
一对不知名的小鸟飞到阳台上来了,啁啾着,跳跃着,它们忽上忽下、忽左忽右地兜着圈子。套用皓天的话:这是一只公鸟儿和一只母鸟儿。她的背脊上一阵凉,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。春天,春天怎么这样冷呢?
以后的岁月将会怎样呢?她再也想不透,人生的问题,她已经想得头都痛了。她唯一知道的,是她必须每年迎接春天,因为每年都有春天,而春天,再也不是她的了。
眼眶发热,泪雾迷濛。从什么时候起,她变得如此软弱?从什么时候起,她变得如此孤独?她有个幸福的家庭,不是吗?她有丈夫,有公婆,还有个亲亲爱爱的小妹妹!那小妹妹自愿分她的忧,帮她的忙,为她做一切的事情一包括接受她的丈夫!不,你无法怨怼,不,你无法责怪,一切是你自己安排的!谁要你生不出一个孩子?可是,那小妹妹,又何尝生了孩子?
世界是混沌的,冥冥中绝对没有神灵。碧菡常常在层云深处去找天理,只因为混沌中根本没有天理!她还记得初见碧菡时,她那对怯生生的、惊惶的、可怜兮兮的眸子曾怎样强烈地吸引她,她竟疏忽这样的一对眸子可能更吸引一个男性!她救了碧菡一条命,碧菡是好女孩,她有恩必报,为了报恩,她,抢走了她的丈夫!天哪,无论你是多好的数学家,你也无法算清楚这之中的道理!是的,人类是一笔糊涂账,从开天辟地以来,人类就是一笔糊涂账!谁也算不清的糊涂账!
一声门响,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。皓天正大踏步地走进客厅,他没有发现瑟缩在窗前的依云,扬着声音,他在一迭连声地喊:
“阿莲!阿莲!快点,快点,给我弄点吃的来!我又要迟到了!”
当然会迟到啦!依云模糊地想,每天早上都是“春眠不觉晓”,还有不迟到之理!
“皓天!”碧菡从屋里追了出来,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裹着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,白色的喇叭裤拖到地,更显出她那种特有的飘逸。她的脸红扑扑的,脸上睡靥犹存。这是张年轻的、姣好的、细嫩的、充满青春气息与女性温柔的脸庞。她跑到客厅,手里拿着一条羊毛围巾。“围上这个!”她说。走到皓天身边,亲手把围巾绕到他脖子上去。“你别看太阳大,”她软语声低,“外面冷得很呢!来嘛,身子低一点,让我帮你围围好!”
皓天弯下了腰,顺势就在碧菡唇上吻了一下,碧菡扭扭身子,红了脸,微笑着说:
“别胡闹!当心给别人看见!”
“看见又怎么样?”皓天理直气壮地说,“难道我不能吻我的太太吗?”
太太!依云把身子更深地缩在窗台上,几乎整个人都隐到窗帘后面去了。是的,太太!在客厅里的,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,那么,躲在窗帘后的,又是谁呢?
阿莲端了牛奶、面包、果酱、牛油什么的出来了。碧菡慌忙拿起面包来抹牛油。皓天端起一杯牛奶,三口两口地咽了下去,就急着想跑。碧菡一把拉住了他,说:
“不行!不行!吃了面包再走!”
“我来不及了,好太太!”皓天说。
“人家已经帮你抹好了牛油了嘛!”碧菡垂着眼睛,噘起嘴,娇嗔满面,“你爱吃不吃!”
“好好好!”皓天慌忙站住,笑着说,“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!”接过面包,他大口大口地吃着,碧菡又去抹第二片,“喂喂!”皓天嚷,“别再抹了,我没时间吃了!”
碧菡抬眼瞅着他,把第二片面包捧在手心里,一直送到他的面前来,她的眼光是柔情脉脉的,唇边有个楚楚动人的微笑。皓天瞪视着她的脸,他显然无法抗拒这样的“侍候”,他接过了第二片面包,同时,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身子一拉,碧菡站立不住,就整个人扑进了皓天的怀里,皓天立即拥住了她,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,碧菡先还要挣扎,怕人看见。但是,她马上就投降了,她的胳膊软软地围住了皓天的脖子,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。她的眼睛合着。隔了那么远,依云几乎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,和她那睫毛的颤动。
一吻之后,他并没有马上放开她。他的头抬了起来,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脸,他用喑哑的、低沉的嗓音,温柔地说:
“碧菡,我真无法衡量出,我到底有多么爱你!”
碧菡深深地回视他,然后,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口,低声问:
“告诉我,你有多么爱姐姐?”
依云的心一跳,她完全藏到窗帘后面去了。咬紧嘴唇,她等着那句答案,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,她才听到皓天的声音在说:
“依云和你不同,碧菡。依云是个坚强、独立、而比较理智的女人。你却纤细、柔弱、细致、而温存。我爱依云的善良与倔强,我爱你的纤巧与温柔。我欣赏依云,而我却——更怜惜你。”
碧菡半晌没有声音。依云不能不从窗帘的隙缝里望出去。天!原来他们又在接吻!人类,怎能这样不厌其烦地接吻呢?一世纪、两世纪、三世纪、四世纪,几千千万万个世纪以后,他们终于分开了。皓天用手指抚摸着碧菡的面颊,怜爱地问:
“小鸟儿,你今天预备做些什么?”
“我有事做,”她笑吟吟地说,“我昨天已经买好了毛线,我要帮你打一件毛衣。”
“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了。”他体贴地说,“你乖乖地待在家里,我带牛肉干回来给你吃!”
“别忘了带一点巧克力。”她叮嘱着。
“怎么?又爱上巧克力了?”
“不是我,”她笑着,“是姐姐爱吃!”
谁要你来提醒他呢?依云咬紧牙根,手心里冒着汗。谁要你假惺惺摆姿态?你贤慧,你温柔,你细致,你纤巧,你占尽了人间的美丽!占尽了女性的娇柔!你甚至不忘记提醒他,对另一个女性“施舍”一点温情!只是,我是什么呢?我无知,我麻木,我下贱……我捧着你们的残羹剩饭,还要吃得津津有味?
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客厅里静悄悄的。皓天显然去上班了,碧菡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屋里。依云仍然呆坐在窗台上,一动也不动。她弓着的腿已经麻木了,裤管上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。她隐约地听到,碧菡正在她房里哼着歌,她仔细倾听,可以模糊地辨别出一两句歌词:
我曾经深深地爱过,
所以知道爱是什么,
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,
知道时已被牢牢捕捉!
泪水滑下她的面颊,一滴一滴地滴落。她想,这歌词很可以稍改几个字:
我曾经深深地失恋过,
所以知道失恋是什么,
它来时你根本不知道,
知道时已经无可奈何。
泪水滴在窗台上,她用手指拭去了它,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。然后,她听到高太太的声音,在客厅中叫阿莲给她煎蛋。高太太都起床了,她不能永远躲在这窗帘后面。掏出手帕,她小心地拭净了泪痕,掀开窗帘,她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。高太太被吓了一跳,回过头,她说:
“依云!你在那儿干什么?”
“我——哦,我——”她勉强地笑着,望向窗外,“我在看那对小鸟儿,它们跳来跳去的好亲热。”
回到卧室里,她把背靠在门上。碧菡的歌声,仍然隐隐约约地在屋子里飘送,她用手蒙住耳朵,摆脱不掉那余音袅袅。睁大眼睛,触目所及,是那张双人床。“忆共锦衾无半缝,郎似桐花,妾似桐花凤”,这是多久以前的情景了?如今,应该是“此际闲愁郎不共”了?她闭目摇头,不行,她不能待在这幢房子里,她无法听那歌声,她无法忍受这番孤寂。抓起一件大衣,她不声不响地出去了。
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,阳光很好,街上全是人潮。她随着人潮波动、汹涌。她只是波浪里的一个小小的分子,一任波潮起伏。她走着,一条街又一条街,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,她的眼光从商店橱窗上掠过,从那些人影缤纷上掠过。她像个没有思想、没有意识、没有感情的机器,她只能行走,行走,行走。
终于,她累了,而且饥肠辘辘。她头晕目眩,四肢无力,这才想起,她早上起来到现在,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。长叹一声,她叫了一辆计程车,回到了娘家。
一走进萧家的大门,一眼看到母亲那张温和的脸,她就整个地崩溃了。扶着门框,她的脸色发青,身子摇摇欲坠,萧太太赶过来,一把扶着她,惊愕地喊:
“依云!你怎么了?”
依云扑进了母亲的怀里,开始嚎啕痛哭。萧太太是更慌了,抱紧了依云,她急急地问:
“怎么了?怎么了?别哭呀,依云!有什么委屈,你慢慢告诉妈!我们慢慢解决,好吗?”
依云一阵大哭之后,心里反而舒服了不少,头脑里也比较清楚了。她坐在沙发里,拭去了泪,轻声说:
“妈!我饿了。”
萧太太心痛地看着女儿,还像小时候,在外面受了气,哭着回来找妈妈,每次哭完了,萧太太还没把事情闹清楚,她就会说“妈,我饿了!”等到把她喂饱,她已经又破涕为笑了。但是,她现在不再是一个小女孩,长大了,结婚了,她有了成人的烦恼,成人的忧郁。她这个做母亲的,无法帮她解除烦恼,能做的,仍然像小时候一样,只是喂饱她。
吃了一大碗肉丝面,依云的精神恢复了不少,沉坐在沙发中,她默然不语。正像萧太太所预料的,她对于自己眼泪的来由,不愿再提了。当萧太太问她的时候,她只是摇摇头,消沉地说:
“没什么,只是情绪不好。”
萧太太知道,追根究底,仍然是儿女私情,还是不问的好。张小琪抱着孩子出来,那刚满周岁的小东西已经牙牙学语,满地爬着闹着,没有片刻安静。依云望着那肥肥胖胖的小家伙,她是更加沉默,更加萧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