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这天,碧菡在办公厅里特别沉默,特别安静,她一直显得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。那个方正德,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,他好几次借故和她说话,她总是那样茫茫然地抬起一对眼睛,迷迷濛濛地瞅着他。这种如梦如幻的眼光,这种静悄悄的凝视,使那个方正德完全会错了意,他变得又兴奋又得意又紧张起来,开始神经兮兮地绕着她打圈子,讲些怪里怪气的话,使整个办公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。只有碧菡,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个秘密的、不为人知的世界里,对周遭所有的一切,都视若无睹。
高皓天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她,看到那方正德在那儿又指手,又划脚,又梳头,又吹口哨的,他实在看不下去了,走到碧菡身边,他轻声说:
“你能不能不去招惹那个方正德?”
“哦?”碧菡惊愕地抬起头来,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,她的眼睛黑黝黝的,雾濛濛的,怯生生的,“姐夫?”她轻柔地说,“你在说什么?”
他注视着这对眼睛,心中陡然间评然一动,他想起她昨晚把酒洒在他身上,当她去擦拭时,她这对眼睛曾经弓!起他心灵上多大的震动。他咳了一声,咽了一口口水,他的声音变得又软弱,又无力。
“我在说,”他费力地开了口,“你怎么了?你一直引得那个方正德在发神经。”
“哦?是吗?”她轻蹙眉头,看了看方正德,“对不起,姐夫,”她低语,“我没有注意。”
“你——”他凝视她,“最好注意一点。”
“好的,姐夫。”她柔顺地说,那样柔顺,那样温软,好像她整个人都可以化成水似的。
中午,在回家的路上,她也一直沉默不语,那样安静,那样深沉,像个不愿给人惹麻烦的孩子,又像个莫测高深的谜。他几度转头看她,她总是抬起眼睛来,对他静静地、微微地、梦似的一笑。于是,他也开始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起来。
午后,高皓天又去上班了,碧菡一个人待在卧室里,静静地坐在床上,她用手托着下巴,想着心事。一声门响,依云推开门走了进来。
“碧菡!”她柔声地叫。
碧菡默默地瞅着她,然后,她把手伸给依云,依云握住了她的手,坐在她身边,一时间,她们只是互相望着,谁也不说话。但是,她们的眼睛都说明白了,她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。
“姐姐!”终于,还是碧菡先开口,“我以前就说过了,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!”
“碧菡,”依云垂下了睫毛,“我是不应该对你做这样的要求的!”
“你并没有要求,是吗?”碧菡说,“是我心甘情愿的。”
“碧菡!”依云握紧了她的手,“我只想对你说明一件事。昨夜,我想了整整一夜。想起我第一天见到你,很巧,那天,也是我和皓天在电梯里相撞的日子。仿佛是命定,要把我们三个人串连在一起。记得你给我的那篇作文,首先就提出生命的问题,没料到,我今天就面临了这问题,却需要你来帮我解决。碧菡,我要说明,我无权要求,这件事太大,可能关系你的终身幸福,所以,请你坦白告诉我,不要害羞,你有没有一点喜欢皓天呢?”
碧菡凝视着依云,她的眼光是坦白的。
“这很重要吗?”她反问。
“很重要。”依云诚恳地说,“如果你根本不喜欢他,我不能让你做这件事,因为你不是一个买来的乡下女孩,你是我的小妹妹。假若你喜欢他,那么,碧菡,我们……我们——我们何不仿效娥皇女英呢?”
碧菡的眼睛闪亮了一下。
“姐姐,”她轻呼着,“你的意思是说,生了孩子,我不用离开吗?”
“你永远不可以离开!”依云热烈地说,“让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!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?不要去管那些世俗的观念。碧菡,命中注定,我们应该在一起的,碧云天,记得吗?”
碧菡的面颊红润,眼睛里绽放着光彩。
“姐姐,”她低语,“我不可能希望,有比这样更好的安排了。我愿意,百分之百地愿意!”
依云一把拥抱住了她,眼里含满了泪。
“碧菡,谢谢你。你相信我,绝不会亏待你,你相信我,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女人,更不是刻薄……”
“姐姐!”碧菡打断了她,“你还用解释吗?我认识你已经两年多了,这两年相处,我们还不能彼此了解吗?姐姐,你是世界上最好心最善良的女人,我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!从我懂事到现在,我只有从你身上,才了解人类感情之可贵!姐姐,别说仿效娥皇女英,即使你要我做你们的婢仆,我也是引以为荣的!”
“噢,碧菡,快别这样说!”依云抚弄着她的头发,含泪凝视她,“从此,我们是真正的姐妹了,是不是?”
“早就是了,不是吗?”她天真地反问。
依云含泪微笑。
“我们现在剩下的问题,”她说,“是如何说服皓天!他真是个顽固派!”碧菡垂下眼睛,睫毛掩盖住了眼珠,她羞涩地低语:
“我想,我们行得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们可以想想办法。”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我想……这件事,是无法和他正面讨论的,我们所要做的,是如何去……如何去……”她羞红了脸,说不下去了。
“哦!”依云了解地望着碧菡,“看样子,我们需要订一条计策了?”
碧菡俯头不语。
于是,这天晚上,高皓天回家的时候,他惊奇地发现,家里竟有一屋子人,萧振风和张小琪来了,任仲禹和依霞也来了,加上依云、碧菡,和高继善夫妇,一个客厅挤得满满的。阿莲川流不息地给大家倒茶倒水,高太太笑脸迎人,不知为什么那样兴奋和开心,连高继善都一直含着笑,应酬每一个人。高皓天惊奇地看着这一切,问:
“怎么回事?今天有人过生日吗?”
依云笑望着他,轻松地说:
“什么事都没有,这些日子以来,实在闷得发慌,家里的空气太沉重,所以,特别把哥哥姐姐们约来吃顿饭,调剂调剂气氛。”
“哦,”高皓天高兴地说,“这样才对,我们四大金刚剩下了三大金刚,应该每星期聚会一次才对!”
萧振风仍然是爱笑爱闹,张小琪挺着大肚子,不住帮依云拿糖果瓜子,任仲禹在发表宏论,大谈美国的经济问题,一屋子热热闹闹的。高皓天被大家的情绪所鼓动,又难得家里有这样好的气氛,他就更加兴奋了,因而,在餐桌上,他不知不觉地喝了过多的酒。依云又不住悄悄地拉萧振风:
“多灌他几杯,”她低语,“可是,只能灌得半醉,不能全醉。”
“你在搞什么鬼呀?”萧振风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,“把我们都叫了来,又要灌他酒,又不许灌醉,这简直是出难题嘛!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半醉还是全醉!”
“嘘!不许叫!”依云说,“你先灌他喝酒就对了!”
萧振风俯在依云耳边,自作聪明地说:
“是不是他得罪了你,你要灌醉他之后好揍他?我告诉你,你别揍他,你呵他痒,男人最怕呵痒,小琪就专门这样整我!”
依云啼笑皆非,拿这个浑哥哥毫无办法。好在高皓天兴奋之余,也不待人灌,就自己左一杯、右一杯地下了肚。大家又笑又闹又开玩笑,一顿饭吃到九点多钟。高皓天已经面红耳赤,酒意醺然,高太太拉了拉依云的袖子,低声地说:
“差不多了吧?”
依云点了点头。于是,酒席撤了,大家回到客厅,继续未谈完的话题,但是,不到十点钟,依云又拉住萧振风,在他耳边说:
“你该告辞回家了!”
“什么?我谈得正高兴……”萧振风叫。
“嘘!”依云说,“叫你告辞,你就告辞,知道吗?”
“哦!”萧振风也压低了声音,“你来不及地想整他了?呵痒!我告诉你,呵痒最好!”
“你走吧!”依云笑骂着,“快走!”
萧振风立即跳起身子,一迭连声地嚷:
“走了!走了!走了!再不走有人要讨厌了。”
碧菡的面颊猛然间绯红了起来,她的心跳得那样厉害,头脑那样昏乱,她不得不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,坐在床沿上,她心慌意乱而又紧张恐惧。她沉思着,一时间,她觉得又迷惑又不安,这样做是对的吗?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?但是,她回忆起以往的许多事情,那双男性的手,曾经把她抱往医院。依云那件白色的大衣,曾裹住她瑟缩的身子。医院里的输血瓶,曾救了她一条生命。无家可归时,依云把她带回高家……一连串的回忆从她脑海里掠过,然后,这一连串的回忆都消失了,剩下的,只是高皓天的凝视和依云所说的那句话:
“命中注定,我们应该在一起的!碧云天,记得吗?”
是的,碧云天!碧云天!这是他们三个人的名字,冥冥中的神灵,早已决定要把他们三个人拴在一起。碧云天,碧云天,碧云天!
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有人轻敲房门,她惊择地站起身子,恐慌地瞪视着门口,高太太和依云一起走了进来。高太太一直走到她面前,一语不发地就把她拥进了怀里。好半天,高太太才平复了她自己激动的情绪,她低声地、怜爱地说:
“好孩子,委屈你了!妈会疼你一辈子!”
“干妈!”碧菡轻声地叫。
“以后,该改口叫妈了。”高太太说。
依云拉住了她的手。
“碧菡,你该去了,他已经上了床。”
碧菡面红心跳,张大眼睛,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依云。
“姐姐,我很怕。”她低语。
“你随机应变吧,”依云说,“高家的命运,在你手里。”她把碧菡拉到面前来,俯耳低语了几句,碧菡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,她忽然想逃走,想躲开,想跑得远远的,但是,她接触到高太太那感激的、热烈的眼光,又接触到依云那祈求的、温柔的神情,她挺直了背脊,深吸了一口气,鼓足勇气说:
“好了,我去!”
依云很快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,高太太又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,她望着面前这两个女人,从没有一个时刻,发现自己竟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。生命的意义在哪里?生命的意义在觉得自己被重视!她昂起头,推开房门,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。
悄悄地推开高皓天的房门,再悄悄地闪身进去,把门关好。她的心狂跳着,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,光线暗幽幽的。她站在那儿,背靠在门上,高皓天在床上翻身,带着浓重的酒意,他模糊地说:
“依云,是你吗?”
她走到床边,高皓天伸过手来,握住了她的手,她不动,也不说话,皓天醉意朦胧地抚弄着她手腕上的镯子,似清楚,又似糊涂地说:
“你近来是真瘦了,镯子都越来越松了。”
碧菡伸手关掉了桌上的小灯,房里一片黝黑。她轻轻地、轻轻地宽衣解带,轻轻地、轻轻地蹑足登床。高皓天在醺然半醉下,只感到她温软的身子,婉转投怀。不胜娇弱地,她瑟缩在他的怀抱里,带着些儿轻颤。一股少女身上的幽香,绕鼻而来,他用手紧抱着她,心里有点迷糊,有点惊悸,有点明白。
“你不是依云,你是谁?”
她震颤着,可怜兮兮的,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。
“你浑身冰冷,”他说,“你要受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