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四只乌鸦呱呱叫,


    四只苍蝇满屋绕,


    四只狗熊姓什么?


    姓萧,姓任,姓高,与姓赵!


    她一念完,满桌的人已经笑弯了腰。高皓天笑停了,瞪着依云说:“说老实话,黄毛丫头,你这个歌谣作得还挺不错的,你一定生来就有文学天才!几句话,可以说把我们几个都勾活了。”


    “好,好,好,”萧振风说,“皓天,你要承认自己是什么苍蝇啦,乌鸦啦,猴子啦,狗熊啦……我并不反对,可别把我也拉进去!依云最大的天才就是会挖苦人,将来非嫁个磨人老公不可!”


    “哥哥!”依云瞪着眼嚷,“你当心……”


    “得了,得了,小妹,”萧振风慌忙投降,“我怕你,怕你!现在你是老师了,一定更凶了!”


    一句话提醒了萧家的人,只因为被高皓天的出现弄昏了头!都没有问问萧依云第一天上课的情形,大家纷纷询问,可是,依云却避开了学校的问题。而高皓天是那样容易吸引人,所以,一会儿,题目就又围绕着高皓天打转了。饭后,大家散坐在客厅内。佣人阿香抱来了武武,那孩子正哭哭啼啼地找妈妈。依霞把孩子紧紧地揽在怀内,用小手帕拭着他的泪痕,不住口地说:


    “啊啊,小武武乖,哦哦,妈妈疼,妈妈爱,武武不哭!武武是乖宝宝。”


    小文文梳了两条小辫子,只是静悄悄地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,像一只依人的小鸟。任仲禹不住怜爱地用手抚摸着文文的头发。高皓天看着这一切,轻叹了一口气。


    “当父亲是什么滋味?仲禹?”他问。


    任仲禹呆了呆,唇边浮起一个复杂的笑。


    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他说,注视着高皓天,“只有等你自己当了父亲,你才能了解其中的滋味。”


    萧依云望着那两个孩子,因为刚刚提到了她当老师的事情,又因为面前这两条小生命,使她又勾起了对“生命”的怀疑,她呆着,愣着,忽然间默默地出起神来了。萧振风他们又开始热心地谈话,从过去的时光,谈到离别的日子,谈到现在的工作,谈到未来的计划,谈到世界大局,谈到美金贬值,谈到政治,谈到社会……话题越扯越大,越扯越远……时间是越来越晚,夜色越来越浓,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着了,小文文摇头晃脑地打瞌睡……高皓天站起身来,说他必须回家了。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来,声称一起出去。于是,一阵混乱,找文文的小大衣,找武武的小鞋子,文文丢了小手绢,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枪也不见了……于是,找东西的找东西,给孩子们穿衣服的穿衣服,大家告辞的告辞,叮嘱的叮嘱……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边,轻声说:


    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,你是个很矛盾的人物?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她怔了怔。


    “活泼的时候,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,沉静的时候,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。”


    她抬眼看他,于是,一瞬间,她在他眼底读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:有关怀,有探测,有研究,有了解。她的心猛跳了两下,血液就往头里冲去,她的面颊发热了。


    “没有人是火与水的组合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你正是火与水的组合!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凝视他,于是,她明白了,整晚,他虽然在高谈阔论,他却也一直在观察着她——用一种平等的眼光来观察,并非把她看成一个黄毛丫头!她垂下了眼帘,生平第一次,感到一阵乍惊乍喜的浪潮,在她体内缓慢地冲激流荡,她低俯着头,不敢扬起眼睫来了。


    然后,客人走了。


    深夜,依云仰躺在床上,用手枕着头,她张大了眼睛,了无睡意地望着天花板。当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,她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妈妈!”


    萧太太走了进来,微笑地坐在床沿上,望着她那满腹心事的小女儿。


    “什么事?依云?”她慈祥地问。


    她想着俞碧菡,她想着李雅娟,她想着高皓天那急于抱孙子的母亲,她想着文文和武武……


    “妈,假若你没生大哥,你会觉得很遗憾吗?”


    萧太太愣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单提你大哥?”她问,“没有生你们任何一个,对我都是遗憾。”


    “你‘要’我们每一个吗?”


    “当然!你怎么问出这样的傻问题?”


    “可是,大哥是个儿子呢!”


    萧太太噗嗤一笑。


    “对我,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样。”


    “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,是吗?”她说,想着李雅娟,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婴,“妈妈,告诉我,生命的意义是什么?”


    萧太太深深地望着依云,她沉思了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依云,你问住了我。”她说,“对我而言,生命是一种喜悦。”


    “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,是吗?”她再说。


    萧太太沉默了一会儿。


    “对你呢?依云?”


    依云扬起睫毛,看着天花板,看着窗子,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,夜色里有街灯的璀燦,她忽然笑了。坐起身来,她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,重重地吻她。


    “妈妈,谢谢你给了我生命,我喜欢它,真的。”


    萧太太的眼眶潮湿。


    “你是个小疯丫头,依云。”她感动地说,“你有个稀奇古怪的小脑袋,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思想。我不见得很了解你,但是,我好爱好爱你。”


    “妈妈,我也好爱好爱你!”


    萧太太屏息片刻。


    “依云,”她沉思着说,“你刚刚问我生命的意义在哪里?我答不出来,现在,我可以告诉你了。”


    “在哪里?”


    “就在你这句话里:我好爱好爱你!就在这句话里,依云,就因为这句话,生命才绵延不断,不是吗?”


    是吗?依云不知道: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诞生,有些生命在诅咒中诞生,是不是每一条生命都产生在爱里?滋养在爱里?她望着母亲,笑了。无论如何,母亲是个好母亲,天下最好的!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问题了,她必须自己去想,自己去分析,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。


    “我想是的。”她轻声说。


    “好了,睡吧!”萧太太掖着她的棉被。


    于是,她睡了。合着眼睛,她不断想着:生命在爱里,生命在喜悦里,生命在笑里,生命在希望里……明天,她要去找俞碧菡,告诉她这一点,不管她信不信!明天,希望不要下雨,是个好天气!明天,那个天好高还会来吗?……她羞涩地把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,睡着了。


    第四章


    天还只有一些蒙蒙亮,俞碧菡就陡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了。翻身坐起来,她来不及去回忆梦中的境况,就先扑向床边的小几,去看那带着夜光的小钟,天!五点过十分!她又起晚了,有那么多事要做呢!她慌忙下了床,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一阵寒意从脚底向上冲,忍不住就连打了几个寒战。摸黑穿着衣裳,她悄悄地,轻手轻脚地,别吵醒了同床的妹妹,别吵醒了隔房的妈妈爸爸,别吵醒了那未满周岁的小弟弟……


    穿好了衣服,手脚已经冻得冰冰冷。天,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?望望窗外,淅沥的雨声依旧没有停。天,这绵绵细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为止?回过头来,她下意识地看看同床的大妹,那孩子正熟睡着,大概是被太薄了,她不胜寒瑟地蜷着身子,俞碧菡俯下身去,轻轻地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。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惊动,那孩子已经惊觉似的翻了个身,呓语般地叫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姐姐!”


    “嘘!”她低语,用手指轻按在大妹的唇上,抚慰地说,“睡吧,碧荷,还早呢!到该起床的时候我会来叫你!睡吧!好好睡。”


    碧荷翻了个身,身子更深地蜷缩在棉被中,嘴里却喃喃地说了一句: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要起来……帮你……”


    话没有说完,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。碧菡心中一阵怛恻,才十一岁呢!十一岁只是个小小孩,小小孩的世界里不该有负担,小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缤纷的花束……小说中都是这样写的,童年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光!咋天放学回家,她发现碧荷面颊上有着瘀紫的青痕,她没有问,只是用手抚摸着碧荷的伤痕,于是,碧荷泪汪汪地把面颊埋进她的怀里,抽泣着低唤:


    “姐姐!姐姐!”


    一时间,她搂紧了妹妹的头,只是想哭。可是,她不敢哭,也不能哭。就这样,已经惹恼了母亲,原来她一直在窗口望着她们!“唿啦”一声,她拉开窗子,一声怒吼:“你们在装死呀?你们?碧菡!你捣什么鬼?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,现在还要来教坏妹妹!难道我还对不起你们吗?你说你说!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儿,几个能念高中?给你念多了书,你就会装神弄鬼了……”


    小碧荷吓得在她怀里发抖,挣扎着从她怀中抬起头来,她发青的小脸上挤出了笑容:“妈,姐姐只是抱着我玩!”她笑着说,那么小,已经精于撒谎和掩饰了。


    “玩!”母亲的火气更大了,“你们姐妹俩倒有时间玩!我一天从早忙到晚,给你们做下女,做老妈子,侍候你们这些少爷小姐!你们命好,你们命大,生来的小姐命!我呢?是生来的奴才命……玩!你们放了学,下了课,念了书,在院子里玩!我呢?烧饭、洗衣、擦桌子、扫地、抱孩子……我怎么这样倒楣!什么人不好嫁,要嫁到你们俞家来,我是前八百辈子欠下的债,这辈子来还的吗?要还到什么时候为止?……”


    母亲的“抱怨”,是一打开话匣子就不会停的,像一卷可以轮放的录音机,周而复始,周而复始,远放不完。碧菡只好抛开了碧荷,赶快逃进厨房里,去淘米煮饭,而身后,母亲那尖锐的嗓子,还一直在响着,昨天整晚,似乎这嗓音就没有停过。


    可怜的小碧荷!可怜的小碧荷!她出世才两岁就失去了生母,难怪她常仰着小脸问她:“姐姐,我们亲生的妈妈是什么样子?”


    “她是个非常美丽非常温柔的女人。”她会回答。
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碧荷不住地点头,“你就像她!姐姐,你也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!”


    她怔了。每听到碧荷这样说,她就怔了。是的,自己长得像母亲。可是,在记忆中,母亲是那样细致,那样温存,那样体贴!自己怎么能取母亲的地位而代之!怎能照顾好弟弟妹妹?


    轻叹了一声,碧菡惊觉了过来,不能再想心事了,不能再发呆了,今天已经起得太晚,如果工作做不完,上学又会迟到,再迟到几次,操行分数都该扣光了。前两天,吴教官已经把她训了一顿:


    “俞碧菡!你怎么三天两头地迟到?你是不是不想念书了?!”


    不想念书了?不想念书了?天知道她为了“念书”付出多大的代价!多少的挣扎!永远记得考中高中以后,她长跪在继父继母的面前,请求“念书”的情况:


    “如果你们让我念书,我会一生一世感激你们!下课之后,我会帮忙做家务,我会一清早起来做事!请让我念下去!请你们!”


    “哎!”继母叹着气,“我们又不是百万富豪的家,也不想出什么女博士、女状元。女孩子嘛,念多少书又有什么用昵?最后还不是结婚、嫁人、抱孩子!”


    “碧菡,”父亲的话却比较真实而实际,“我虽然不是你的生父,也算从小把你带大的,我没有念过多少书,我只能在建筑公司当一名工头!我没有很多钱,却有一大堆儿女,我要养活这一家人,没有多余的钱给你缴学费!不但如此,我还需要你出去工作,赚钱来贴补家用呢!”


    “爸爸,求你!求你!我会好好念书,我会申请清寒奖学金!我自己解决学费问题!等我将来毕业了,我赚钱报答你们!爸爸,求您!求您!求您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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