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所以,我父母“双全”!


    所以,我有个很“大”的家庭!


    所以,我必须用心“承欢”于“父母”,“照顾”于“弟妹”!所以,我比别的孩子们想得多,想得远!


    所以,我满心充满了怀疑!


    所以,哲学家对了,我思故我在!


    我思故我在!只有在我思想时,我觉得我存在着。只是,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?


    ?


    ?


    ?


    这篇奇异的作文结束在一连串的问号里,萧依云瞪视着那些问号,呆了,傻了,默默地出起神来了。她必须想好几遍才能想清楚那个俞碧菡的家庭环境,她惊奇于人类可以出生在各种迥然不同的环境里。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无奈,而对“生命”发生了“怀疑”。


    沉思中,有人碰了碰她。


    “萧小姐!”
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是介绍她来代课的王老师。


    “第一天上课,习惯吗?”王老师微笑地问。
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她笑笑说,“只是有些害怕呢!”


    “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。不过,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,不会刁难你的。李老师常夸口说她们全是模范生呢!”


    “李老师好吗?”萧依云问。李雅娟,是原来这班的语文老师,因为请一个月的产假,她才来代课的。


    “好?有什么好?”王老师皱了皱眉,“又生了一个女儿!第四个女儿了,她足足哭了一夜呢!”


    “生女儿为什么要哭?”她惊奇地问。


    “她先生要儿子呀!公公婆婆要儿子呀!她一直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,谁知道又是女儿!这样,她怎么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?”


    “天!”萧依云忍不住叫,“这是什么时代了?二十世纪呢!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!谈什么交代与不交代?”


    “你才不懂呢!你还是个小孩子!”王老师笑着说,“尽管是二十世纪,尽管是知识分子,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海里生了根,是怎么样子也无法拔除的!反正,在李雅娟的处境里,她生了女儿,和她犯了罪是没有什么两样的!她甚至考虑把孩子送人呢!”


    萧依云怔怔地站着,一时间,她想的不是李雅娟,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,那不被欢迎的小生命!谁知道,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,会有一个老师,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,题目叫“我”,那孩子可以写:


    我,在我来不及反对我的出世以前,我已经存在了……


    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,她一时想得很深很远。她忘了王老师,忘了周遭所有的人,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。教书的第一天!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。望着那片雨雾,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,那树枝上正自顾自地抽出了新绿,她出着神,深深地陷进了沉思里。


    第二章


    在回家的路上,萧依云始终没有从那个“生命”的问题中解脱出来。她一路出着神,上下公共汽车都是慢腾腾的,心不在焉的。可是,当回到静安大厦时,她却忽然迫切起来了,她急于去问问母亲,只有母亲——个个生命的创造者——才能对生命的意义了解得最清楚。抱着作文本,她一下子冲进了电梯,她那样急,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,手里的本子顿时散了一地。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以前,她已经习惯性地开始抢白:“要命!你怎么不站进去一点,挡着门算什么?看你做的好事!”


    “噢!”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两步,一面笑着说,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可没料到你会像个火车头一样地冲进来哦!”


    好熟悉的声音!萧依云愕然地抬起头来,那年轻的男人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,就俯下身子去帮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。萧依云的心脏猛地一阵狂跳,可能吗?可能是他吗?那瘦高的身材,随随便便地穿着件红色套头毛衣,一条牛仔裤,和当年一样!那浓眉,那闪亮的眼睛,那满不在乎的微笑,和那股洒脱劲儿!萧依云屏住呼吸,睁大了眸子,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,手里捧着她的作文本。


    “喂,小姐,”他笑嘻嘻地说,“你要去几楼呀?”


    没错!是他!萧依云深抽了一口气,他居然不认得她了!本来吗,他离开台湾那年她才只有十五岁!一个剪着短发的初中生,他从来就没注意过的那个初中生!他只对依霞感兴趣,叫依霞“睡美人”,因为依霞总是那样懒洋洋的。叫她呢?叫她“黄毛丫头”!现在呢?“睡美人”不但为人妻,而且为人母了。“黄毛丫头”也已为人师(虽然只有一天)了!他呢?他却还是当年那副样子,似乎时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辗过,他还是那样年轻,那样挺拔!那样神采飞扬!


    “喂,小姐,”他又开了口,好奇地打量着她,他的眉头微锁,记忆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门了,他有些疑惑地说,“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?”


    “哦,”她轻呼了一口气,调皮地眨了眨眼睛,“嗯……我想……我想没有吧!”


    “噢,”他用手抓了抓头,显得有点傻气,“可能……可能我弄错了,你很像我一个同学的妹妹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她打鼻子里哼出来,冷淡地接过本子,把脸转向了电梯口,“请你帮我按五楼。”


    “噢!”他惊奇地说,“真巧,我也要去五楼!”


    早知道你是去五楼的!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!她背着他撇了撇嘴,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!当年,你们这一群“野人团”,就是你和大哥带着头疯,带着头闹。现在,你们这哼哈二将又该聚首了!真怪,大哥居然没有提起他已经回国了。她摇了摇头,电梯停了。


    “喂,小姐,”他望望那像迷魂阵似的通道,“请问五F怎么走?”她白了他一眼。


    “你自己不会找呀?”


    “哦,当然,当然,”他慌忙说,充满了笑意的眼睛紧盯着她,“我以为……你会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不知道!”她冲口而出,凶巴巴地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!”他又抓抓头,悄悄地从睫毛下瞄了她一眼,低下头轻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,“今天是出门不利,撞着了鬼了!”说完,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,往前面走去。


    “你站住!”她大声说。


    “怎么?”他站住,诧异地回过头来。


    “你干吗骂人呀?”她瞪大眼睛问。


    “没想到,耳朵倒挺灵的呢!”他又自语了一句,抬眼望着她,“谁说我骂人来着?”


    “你说你撞着了鬼,你骂我是鬼是吗?”她扬着眉,一股挑衅的味道。


    他耸了耸肩。


    “我说我撞着了鬼,并没说鬼就是你呀!”他嘻笑着,反问了一句,“你是鬼吗?”


    她气得直翻白眼。


    “你才是鬼呢!”她没好气地嚷。


    他折回到她身边来,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,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。


    “好了,”终于,他深吸了口气说,“别演戏了,黄毛丫头!”他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。


    “打你一冲进电梯那一刹那,我就认出你来了,黄毛丫头,你居然长大了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,“你……你这个野人团团长!你这个天好高!”她笑开了,“你真会装模作样!”


    “嗯哼,”他哼了一声,“什么天好高!”


    “别再装了!”她笑得打跌,“你是天好高,大哥是风在啸,还有一个雨中人,那个雨中人啊,娶走了我的姊姊,把那个天好高啊,一气就气到天好远的地方去了!”


    他的脸红了,笑着举起手来。


    “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,还是这样会胡说八道!管你长大没有,我非捉你来打一顿不可!”他作势欲扑。


    “啊呀,可不能乱闹!”她笑着跑,这一跑,手里的本子又散了一地,她站住,又笑又骂地说,“瞧你!瞧你!第二次了,你这个天好高啊,简直是个扫帚星!”


    他忙着蹲下地帮她拾本子,她也蹲了下来,两人的目光接触了。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,他深深地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多少年不见了?依云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七年。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,“你走的那年,我才十五岁。”


    “哦,”他感叹地,“居然有七年了!”他把作文本递给她,“别告诉我,你已经当老师了!”


    “事实上,我已经当老师了。”她站起身来,望着他,“你呢,高皓天?这些年,你在干些什么?”


    他也站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先读书,后做事,我现在是个工程师。”


    “回国来度假吗?”


    “来定居。我是受聘回国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太太呢?也回来了吗?”


    “太太?”他一愣,“等你介绍呢!”


    她死盯了他一眼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你们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?大哥也是,我起码给他介绍了十个女朋友,你信吗?”


    “现在,又一个加人阵线了!”他笑着,“别忘了我这个天好高!”


    忘得了吗?忘得了吗?高皓天,只因为他的名字倒过来念,就成了“天好高”,所以,那时候,她总喜欢把他们的名字都倒过来念,大哥萧振风成了“风在晡”,任仲禹成了“雨中人”,只有赵志远的名字倒过来也成不了什么名堂,所以仍然是赵志远。那时候,他们四个外号叫“四大金刚”,曾经结拜为兄弟。赵志远是老大,萧振风是老二,高皓天是老三,任仲禹是老四。他们都是T大的高材生,除了功课好之外还调皮捣蛋。经常在她们家里闹翻了天,姊姊依霞常扮演他们每一个人的舞伴,他们开舞会,打桥牌,郊游,野餐……玩不尽的花样,闹不完的节目。而她这个“小不点儿”、“黄毛丫头”只能躲在一边偷看他们,因为太小而无法参加。十四岁那年的耶诞节,他们在萧家开了一个通宵舞会,谁都没有注意到她,只有高皓天走过来,对她开玩笑地说:


    “来来来,小丫头,让我教你跳华尔兹。”


    他真的拉着她跳了一支华尔兹,从此,她就没有忘记过他。她这一生的第一支舞,是和这个天好高跳的。以后,她也曾在姊姊面前说尽这个天好高的好话,但是依霞爱上了任仲禹,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订婚那年出国的,大哥说是任仲禹气走了高皓天,依霞却说:


    “那个天好高啊,从头到尾和我之间就没通过电,他既没爱过我,我也没爱过他!他是那种最不容易动心的男人,我打赌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!”


    是吗?他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结婚的男人吗?她不知道。当初他和任仲禹、依霞之间到底是怎么一笔账,她也不知道。她只知道那时他们都是“大人”,她却是个只能在他们脚下打着圈儿乱叫乱闹乱开玩笑的“小鬼头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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