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他不语,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衫,走到壁橱边,他拿了干净的衣服,往浴室走去。


    “江苇!”她喊。


    他站住,回过头来瞅着她,眼神是暗淡的。


    “我在想,”他静静的说,“汗水味,汽油味,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结合在一起?”


    “我说了,”她泫然欲涕,“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。你……你……”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:“你要我怎么样?好吧!你有汽油吗?”


    “你要干什么?”


    “用汽油在我身上洒一遍,是不是就能使你高兴了?”


    他看着她,然后,他抛下了手里的衣服,跑过来,他重新紧拥住她,他吻她,强烈的吻她,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面颊上、眼睛上、眉毛上、泪痕上、和嘴唇上。他把她的身子紧揽在自己的胳膊里,低声的、烦躁的、苦恼的说:“别理我的坏脾气,珮柔,三天来,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她说,“我都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知道?你却不来啊!”


    “妈妈这两天,尽在挑毛病,挑每一个人的毛病,下课不回家,她就盘问得厉害。”


    “你却没有勇气,对你的母亲说:妈妈,我爱上了一个浪子,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,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,一个没读过大学,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力来生活的年轻人!你讲不出口,对不对?于是,我成为你的黑市情人,公主与流氓,小姐与流浪汉,狄斯耐笔下的卡通人物!只是,没有卡通里那么理想化,那么完美,那么圆满!这是一幕演不好的戏剧,珮柔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要讲得这样残忍,好不好?”珮柔勉强的说:“你不是工人,你是技师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是工人!”他尖刻的说,推开她来,盯着她的眼睛:“珮柔,工人也不可耻呀!你为什么要怕‘工人’这两个字?听着,珮柔,我靠劳力生活,我努力,我用功,我写作,我力争上游。我浑身上下,没有丝毫可耻的地方,如果你以我为荣,我们交往下去!如果你看不起我,我们立即分手,免得越陷越深,而不能自拔!”


    她凝视他,那对恼怒的眼睛,那张倔强的脸!那愤然的语气,那严峻的神情。她瑟缩了,在她心底,一股委屈的,受侮的感觉,很快的涌升上来,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。自从和他认识,就是这样的,他发脾气、咆哮,动不动就提“分手”,好像她是个没人要的、无足轻重的、自动投怀送抱的、卑贱的女人。为什么要这样?为什么?那么多追她的男孩子,她不理,却偏偏要来受他的气?为什么?为什么?


    “江苇,”她憋着气说,“如果我看不起你,我现在干嘛要站在这里?我是天生的贱骨头,要自动跑来帮你收屋子,抄稿子!江苇!”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:“你不要狠,你不要欺侮人,不是我看不起你,是你看不起我,你一直认为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!你打心里面抗拒我,你不要把责任推在我身上,要分手,我们马上就分手!免得我天天看你的脸色!”


    说完,她转身就向门口冲去,他一下子跑过来,拦在房门前面,他的脸色苍白,呼吸急促。他闪亮的眼睛里燃着火焰,烧灼般的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不许走!”他简单而命令的说。
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要分手吗?”她声音颤抖,泪珠在睫毛上闪动,“你让开!我走了,以后也不再来,你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,也是经过风浪长大的女孩子!”她向前再迈了一步,伸手去开门。


    他立刻把手按在门柄上,站在那儿,他高大挺直,像一座屹立的山峰。


    “你不许走!”他仍然说,声音喑哑。


    她抬眼看他,于是,她看出他眼底的一抹痛楚,一抹苦恼,一抹令人心碎的深情,可是,那倔强的脸仍然板得那样严肃,他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肯讲啊!只要一句温柔的话,一个甜蜜的字,一声呼唤,一点儿爱的示意……她会融化,她会屈服,但是,那张脸孔是如此倔强,如此冷酷啊!


    “让开!”她说,色厉而内荏:“是你赶我走的!”


    “我什么时候赶你走?”他大声叫,暴躁而恼怒。


    “你轻视我!”


    “我什么时候轻视过你?”他的声音更大了。


    “你讨厌我!”她开始任性的乱喊。


    “我讨厌我自己!”他大吼了一句,让开房门。“好吧!你走吧!走吧!永远不要再来!与其要如此痛苦,还是根本不见面好!”


    她愣了两秒钟,心里在剧烈的交战,门在那儿,她很容易就可以跨出去,只是,以后就不再能跨进来!但是,他已经下了逐客令了,她已没有转圈的余地了。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,她下定决心,甩了甩头,伸手去开门。


    他飞快的拦过来;一把抱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你真走啊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难道是假的?”她囉泣起来:“你叫我走,不是吗?”


    “我也叫你不要走,你就不听吗?”他大吼着。


    “你没有叫我不要走,你叫我不许走!”她辩着。


    他的手紧紧的箍着她的身子,她那含泪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,是两潭荡漾着的湖水,盛载着满湖的哀怨与柔情。他崩溃了,倔强、任性、自负……都飞走了,他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。苦楚的、颤栗的吸吮着她的泪痕。


    “我们在干什么?”他问:“等你,想你,要你,在心里呼唤了你千千万万次。风吹门响,以为你来了,树影投在窗子上,以为你来了,小巷里响起每一次的脚步声,都以为是你来了。左也盼,右也盼,心不定,魂不定,好不容易,你终于来了,我们却乱吵起来,吵些什么?珮柔,真放你走,我就别想活着了。”


    哦!还能希望有更甜蜜的语言吗?还能祈祷有更温柔的句子吗?那个铁一般强硬,钢一般坚韧的男人!江苇,他可以写出最动人的文字,却决不肯说几句温柔的言辞。他能说出这篇话,你还能不满足吗?你还能再苛求吗?你还敢再生气吗?她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胸前,哭泣起来。


    她那热热的眼泪,濡湿了他的汗衫,烫伤了他的五脏六腑。他紧揽着她的头,开始用最温柔的声音,辗转的呼唤着她的名字。


    “珮柔,珮柔,珮柔,珮柔!……”


    她哭泣得更厉害,他心慌了。


    “珮柔,别哭,珮柔,不许哭!”


    听他又用“不许”两个字,珮柔只觉得心里一阵激荡,就想笑出来。但是,眼泪还没干,怎能笑呢?她咬着嘴唇,脸颊紧贴在他胸口,不愿抬起头来,她不哭了。


    “珮柔,”他小心的说,“你还生气吗?”


    她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那么,珮柔,”他忽然说,“跟我去过苦日子吧,如果你受得了的话!”


    她一惊,抬起头来。
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结婚。”他清楚的说:“你嫁我吧!”


    她凝视他,然后,她伸出手来,抚摸他那有着胡子茬的下巴,那粗糙的面颊,那浓黑的眉毛,和那宽宽的、坚硬的、能担负千钧重担般的肩膀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,现在不行。”她温柔地说:“我太小,爸爸和妈妈不会让我这么小就结婚,何况,我才念大学一年级,我想,在大学毕业以前,家里不会让我结婚。”


    “一定要听‘家里’的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她垂下睫毛。


    “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,对不对?这么多年的抚养和教育,我是无法抛开不顾的。江苇,”她再抬起眼睛来,“我会嫁你,但是,请你等我!”


    “等多久?一个月?两个月?”


    “你明知道,等我大学毕业。”


    他不讲话,推开她的身子,他又去捡起他的内衣和毛巾,往浴室走去。珮柔担忧的喊:“江苇,你又在生气了!”


    江苇回过头来。


    “我不在乎等你多久,”他清清楚楚的说,“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…十年都没关系,但是,我不做你的地下情人,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不能公开露面的人物的话,你就去找你那个徐中豪吧!否则,我想见你的时候,我会去找你,我不管你父母的看法如何!”


    珮柔低下头去。


    “给我一点时间,”她说,“让我把我们的事先告诉他们,好吗?”


    “你已经有了很多时间了,我们认识已经半年多了。”他钻进浴室,又伸出头来。“你父母一定会反对我,对不对?”


    她摇摇头,困惑的说:“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他肯定的说:“却非常知道。”


    他钻进浴室去了。她沉坐在椅子里,用手托着下巴,深深的沉思起来。是的,她不能再隐瞒了。是的,她应该把江苇的事告诉父母,如果她希望保住江苇的话。江苇,他是比任何男人,都有更强的自尊,和更深的自卑的。


    晚上,珮柔回到家里的时候,已经十点多钟了。父亲不在家,母亲正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,这是个好机会,假如她要说的话,母女二人,正好可以做一番心灵的倾谈。她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。


    “妈!”她叫。


    “哦,”婉琳从电视上回过头来,一眼看到珮柔,立刻心头火冒,“你怎么回来这样晚?女孩子,不好好待在家里,整天在外面乱逛,你找骂挨呢!”


    “妈,”珮柔忍耐的说,“我记得,前两天的早饭桌上,我们曾经讨论过,关于我交男朋友的问题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婉琳的精神全来了:她注视着珮柔,“你想通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什么东西想通了?”珮柔不解的。


    “妈说的话呀!”婉琳兴奋的说,用手一把揽住女儿的肩膀:“妈的话不会有错的,都是为了你好。你念大学,也是该交男朋友的年龄了,但是,现在这个社会,男孩子都太坏,你一定要把人家的家庭环境弄清楚。你的同学,考得上台大,当然功课都不错,家庭和功课是一样重要,父亲一定要是上流社会的人……”


    “妈!”珮柔的心已经沉进了地底,却依然勉强的问了一句:“什么叫上流社会?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婉琳张大了眼睛:“像我们家,就是上流社会呀!”


    “换言之,”珮柔憋着气说,“我的男朋友,一定要有一个拥有‘云涛’这种事业的父亲,是不是?你干脆说,我的男朋友,一定要家里有钱,对不对?”


    “哎呀,珮柔,你不要轻视金钱,”婉琳说,“金钱的用处才大着呢!你妈也是苦日子里打滚打过来的。没钱用的滋味才不好受呢!你别傻,我告诉你,家世好的孩子不会乱转你的念头,否则呀……”她拉长了声音。


    “怎样呢?”珮柔问。


    “那些穷小子,追你还不是冲着你父亲有钱!”


    珮柔机伶伶打了个冷战。


    “妈,你把人心想象得太现实了。你这么现实,当初为什么嫁给一文不名的爸爸呢?”


    “我看准你爸爸不会穷的,”婉琳笑着说,“你瞧,你妈眼光不坏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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