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我就是雨秋,”她静静的说,“秦雨秋,本名本姓,本人。”


    他瞪着她。


    “怎么?”她不解的扬扬眉:“我不像会画画吗?”


    “我只是——很意外。”他呐呐的说:“我以为雨秋是个中年人,你——太年轻。”


    “年轻?”她爽然一笑,坦率的看着他。“你错了,贺先生,我并不年轻,不——”她侧了侧头,一绺长发飘坠在胸前,她把画放了下来。“不很年轻,我已经三十岁了,不折不扣,上个月才过的生日。”


    他再瞪着她。奇异的女人!奇异的个性!奇异的天份!他从不知道也有女性这样坦白自己的年龄,但是,她看来只像个大学生,一个年轻而随便的大学生!她不该画出“浪花”这样的画,她不应该有那样深刻的感受。可是,当他再接触到那对静静的、深恐的眸子时,他知道了,她就是雨秋!一个奇异的、多变的、灵慧的女人!一个“不折不扣”的艺术家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——”他说:“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她凝视着他:“你在杜峰家里,看过我的一幅《微笑》。听说,你认为那幅画还有点味道,所以,我敢把画带到你这儿来!怎么?”她紧盯着他,目光依旧灼灼逼人。“你愿意卖这些画吗?我必须告诉你,这是我第一次卖画,我从没想过要卖画为生,这只是我的娱乐和兴趣。但是,现在我需要钱用,画画是我惟一的技能,如果——”她又自嘲的微笑:“这能算是技能的话。所以,我决心卖画了。”她更深的望着他,低声的加了几句:“我自视很高,标价不会便宜,所以,接受它以前,你最好考虑一下。”咬咬嘴唇,她很快的加了两句:“但是,拒绝它以前,你最好也考虑一下,因为——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绝。”


    贺俊之望着这个“雨秋”,他那样惊奇,那样意外,那样错愕……然后,一股失笑的感觉就从他心中油然升起,和这股感觉同时发生的,是一种叹赏,一种惊服,一种欣喜。这个雨秋,她率直得出人意表!


    “让我再看看你其他的画好吗?”他说。站在桌边,他一张张的翻阅着那些作品。雨秋斜倚在沙发上,沉吟的研究着他的表情。他仔细的看那些画,一张衰荷: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,飘荡着残枝败叶及无根枯萍,却有一个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风中飘荡,标题竟是《生趣》。另一张寒云满天,一只小小的鸟在翱翔着,标题是《自由》。再一张街头夜景,一条好长好长的长街,一排路灯,亮着昏黄的光线,没有街车,没有路人,只在街的尽头,有个小孩子在踽踽独行,标题是《路》。他一张张翻下去,越看越惊奇,越看越激动。他发现了,雨秋迫切想抓住的,竟是“生命”本身,放下了画,他慢慢的抬起头来,深深的看着雨秋。


    “我接受了它们!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深思的看着他。


    “是因为你喜欢这些画呢?还是因为我受不了拒绝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画,”他清晰的说,“也是因为你受不了拒绝!”


    “哈!”她笑了起来,这笑容一漾开,她那张多变化的脸就顿时显得开朗而明快。“你很有趣,”她热烈的说,“杜峰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!”


    “原来是杜峰介绍你来的,为什么不早说?”


    “你并不是买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这些画的,是吗?”“当然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她笑容可掬,“提他干嘛?”


    “哈。”这回轮到他笑了。“你很有趣,”他故意重复她的话,“杜峰真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!”


    她大笑了起来,毫无拘束,毫无羞涩,毫无造作的笑,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。这样一笑,一层和谐的、亲切的感觉就在两人之间漾开,贺俊之竟感到,他们像是认识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。


    笑完了,贺俊之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你必须了解,卖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,你的画能不能受欢迎,是谁也无法预卜的事。”


    “我了解。”她说,斜倚在沙发里,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。她的脸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:“可是,如果你能欣赏这些画,别人也能!”


    “你很有信心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我说过,我很自傲。”她抬起眼睛来,望着他:“我是靠信心和自傲来活着的,但是,信心和自傲不能换得生活的必需品,现实比什么都可怕,没有面包,仅有信心和自傲是没有用的,所以,我的画就成为了商品。”


    “我记得——”他沉吟着:“你应该有人供养你的生活,我是指——”


    “我的丈夫?”她接口说:“那已经是过去式了,我离婚了,一个独身的女人,要生活是很难的,你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抱歉,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婚。”
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好抱歉的,”她洒脱的耸耸肩,“错误的结合,耽误两个人的青春,有什么意义?我丈夫要一个贤妻良母,能持家,能下厨房的妻子,我拿他的衬衫擦了画笔,又用洗笔的松节油炒菜给他吃,差点没把他毒死,他说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,还是离我远远的好些,我完全同意。不怪他,我实在不是个好妻子。”


    他笑了。


    “你夸大其辞,”他说,“你不会那样糊涂。”


    她也笑了。


    “我确实夸大其辞。”她坦白的承认。“我既没有用他的衬衫擦画笔,也没有用松节油毒他,但是,我不是个好妻子却是真的,我太沉迷于梦想、自由、和绘画,他实在受不了我,因此,他离我而去,解脱了他,也解脱了我。他说,他是劫难已满。”她笑笑,手指继续绕着头发,她的手指纤细、灵巧而修长。“你瞧,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!”


    “你的父母呢?”他忍不住往下探索:“他们不会忍心让你生活困难的吧?”


    “父母?”她蹙蹙眉头:“他们说我是怪物,是叛逆,是精神病,当我要结婚的时候,父母都反对,他们说,如果我嫁给那个浑球,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,我说恋爱自由,婚姻自主,我嫁定了浑球。结婚后,父母又都接受了那个浑球,而且颇为喜欢他。等我要离婚的时候,他们又说,如果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离婚,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。我说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生活在一起,等于慢性自杀,于是,我离了婚。所以,父母和我断绝了两次关系。我不懂……”她颦眉深思:“到底是我有问题,还是父母有问题?而且,我到现在也没闹清楚,我那个丈夫,到底是浑球,还是优秀青年!”


    他再一次失笑。


    “你的故事都很特别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真特别吗?”她问,深沉的看着他。“你不觉得,这就是人类的故事吗?人有两种,一种随波逐流,平平稳稳的活下去就够了,于是,他是正常的,正常的婚姻,正常的职业,正常的生活,正常的老,正常的死。另一种人,是命运的挑战者,永远和自己的命运作对,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,于是,他就一切反常,爱的时候爱得要死,不爱的时候不肯装模作样,他忠于自己,而成了与众不同。”她顿了顿,眼睛闪着光,盯着他:“你是第一种人,我是第二种。可是,第一种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!”


    他一震,蹙起眉头,他迎视着她的目光,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,她已经看穿了他,一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里去了。深吸了一口气,他说:“你或者对,但是,第二种人,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!”


    她愣了愣,惊愕而感动。


    “是的,”她低低的说,“你很对。我们谁都不知道,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什么地方?也都不知道,哪一种人是真正幸福的。因为,心灵的空虚——好像是永无止境的。”她忽然跳了起来,把长发往脑后用力一甩,大声说:“天知道,我怎么会和你谈了这么多,我要走了!”


    “慢一点!”他喊:“留下你的地址、电话,还有,你的画——你还没有标价。”


    “我的画,”她怔了片刻,“它们对我而言,都是无价之宝,既然成了商品,随你标价吧!”她飘然欲去。


    “慢一点,你的地址呢?”


    她停住,留下了地址和电话。


    “卖掉了,马上通知我,”她微笑着说,“卖不掉,让它挂着,如果结蜘蛛网了,我会自动把它搬回去的!”她又转身欲去。


    “慢一点——”他再喊。


    “怎么?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”他咬咬嘴唇,“我要开收据给你!”


    “免了吧!”她潇洒的一转身。“完全不需要,我信任你!”


    “慢一点——”他又喊。


    她站着,深思的看着他。


    “我能不能——”他嗫嚅着:“请你吃晚饭?”


    她望了他好一会儿,然后,她折回来,坐回沙发上。


    “牛排?”她扬着眉问:“小统一的牛排,我闻名已久,只是吃不起。”


    “牛排!”他热烈的笑着:“小统一的牛排,我马上打电话订位。在吃牛排以前,你应该享受一下云涛著名的咖啡。”


    她微笑着,深靠进沙发里。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浓很浓了,是一个美好的,春天的黄昏。


    第二章


    这天早上,“云涛”刚刚卷起了铁栅,开始营业,就有一个少女直冲了进来。云涛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,九点半钟开门,常常到十点多钟才有两三个客人,因此,这少女的出现是颇引人注目的。子健正在一个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“心理学”。一早跑到云涛来念书是他最近的习惯,躲开母亲善意的唠叨,躲开张妈那份过分的“营养早餐”。而安闲的坐在云涛里,喝一杯咖啡,吃两个煎蛋和一片吐司,够了。清晨的云涛静谧而清幽,即使不看书,坐在那儿沉思都是好的。他佩服父亲有这种灵感,来开设“云涛”。父亲不是个平凡的商人,正像他不是个平凡的父亲一样。他沉坐在那儿,研究着人类“心理”的奥秘,这少女的出现打断了他的阅读及沉思。


    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,裹着一个纤小而成熟的身子。一条黑色的、短短的迷你裙,露出两条修长的腿,宽腰带拦腰而系,腰带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各色都有,系在那儿像一条彩虹,使那小小的腰肢显得更加不盈一握。脚上,一双红色的长统靴,两边饰着一排亮扣子。说不出的洒脱,说不出的青春,她直冲进来,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视着。子健情不自已,一声口哨就冲口而出,那女孩迅速的掉头望着他,子健一阵发昏,只觉得两道如电炬,如火焰般的眼光,对他直射过来,看得他心中怦然乱跳。那女孩撇了撇嘴,不屑的把头转向一边,自言自语的说:“小太保!”


    小太保?子健心里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来,生平还没被人骂过是小太保,今天算开了张了。小太保!他瞪着那女孩,看她那身打扮,那份目中无人的样子,她才是个小太妹呢!于是,他用手托着下巴,立即接了一句:“小太妹!”


    那女孩一愣,立刻,她像阵旋风般卷到他的面前,在他桌前一站,她大声说:“你在骂谁?”


    “你在骂谁?”他反问。


    “我自言自语,关你什么事?”她挑着眉,瞪着眼,小鼻头翘翘的,小嘴巴也翘翘的。天哪,原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,连生起气来都是美丽的。子健不自禁的软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,他微笑了起来。“我也是自言自语呀!怎么,只许你自言自语,不许我自言自语?”


    她瞪着他,然后,她紧绷着的脸就有些绷不住了,接着,她的神情一松,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,她这一笑,像是一阵春风的掠过,像朝阳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,明亮,和煦,而动人。子健按捺不住,也跟着笑了起来。友谊,在年轻人之间,似乎是极容易建立的。女孩笑完了,打量着他,说:“我叫戴晓妍,你呢?”


    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,写下自己的名字“贺子健”,推到她的面前,微笑的说:“戴小研?大小的小?研究的研?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个小研究家。”


    “胡说!”她坐下来,提起笔,也写下自己的名字“戴晓妍”,推到他的面前。他注视着那名字,说清晓最妍丽的颜色,你是一朵早上的花!”


    “算了,算了,算了!”她一叠连声的说:“什么早上的花,麻死了!我是早晨天空的颜色,如果你看过早晨天空的颜色的话,你就知道为什么用这个妍字了。”


    “太阳出来之前?”他问:“天空的颜色会像你那条腰带,五颜六色,而且灿烂夺目。”


    “你很会说话。”她伸手取过他正看着的书,对封面望了望,她翻了翻白眼:“天!普通心理学!你准是T大的,只有T大的学生,又骄傲,又调皮,偏又爱念书!”她扬起眉毛:“T大心理系,对吗?”


    “错了!”他说:“T大经济系!”


    “学经济?”她把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堆去了。“那么,你看心理学干嘛?”


    “小研一下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什么?”她问:“你叫我的名字干嘛?”


    “我没叫你的名字,我说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。”


    “哼!”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,斜睨着他。“标准的T大型,就会卖弄小聪明。”


    “大聪明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说我有大聪明,还来不及卖弄呢!”他笑着说,伸手叫来服务小姐:“戴晓妍,我请你喝杯咖啡,不反对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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