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刚刚是谁送你回来的?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是谁?你的男朋友吗?那个X光吗?”
“是的!”她仰了仰头,“怎样呢?”
“你很爱他吗?”他的手把她握得更紧,握得她发痛。
“你发疯了吗?你弄痛了我!”她迅速地抽出自己的手来。“你在干什么?你管我爱不爱他?这关你什么事?”她恼怒地甩了甩长发,“我不陪你在这儿发神经,我要回屋里去了。”
他一下子拦在她前面,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你是傻瓜吗?”他的头逼近了她,“嫁给一个医生有什么好?他们整天和药瓶药罐细菌打交道,他们不能带给你丝毫心灵的感受,我敢打赌你那个x光……”
“喂喂,耿若尘!”雨薇心中的不满在扩大,她讨厌别人批评她的朋友,尤其耿若尘又用了那么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,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屑一顾似的。她愤愤然地说:“请别批评我的朋友!也请不要过问我的私事!嫁不嫁医生是我的事情,你根本管不着!”
“我管不着吗?”他又掐紧了她的手腕,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她的脸上,“你也管不着我的事,可是你管过了!现在,轮到我管你的事了!我告诉你,我不喜欢你那个X光,我也不喜欢你这么晚回来……”
“对不起,我无法顾虑你的喜欢与不喜欢!”她想挣脱他,但他握得更紧,他的手像一道铁钳般紧紧地钳住了她,“你放开我,你凭什么管我?你凭什么干涉我?……”
“凭什么吗?”他的喉咙沙哑,呼吸紧迫,“就凭这个!”
说完,他用力地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怀中一带,她站立不稳,雨夜的小径上又滑不留足,她整个身子都扑进了他的怀里。迅速地,他就用两只手紧紧地圈住了她。她挣扎着,却怎么都挣扎不出他那两道铁似的胳膊。张开嘴,她想骂,可是,还来不及说任何话,她的嘴唇已被另一个灼热的嘴唇所堵住了。
这一切来得太突然,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,她根本丝毫心理上的准备都没有。因此,当她的嘴唇被骤然捕捉的那一刹那,她心中没有罗曼蒂克,没有爱情,没有光与热,没有一切小说家笔下所描写的那种飘飘然,醺醺然,如痴如醉的感觉。所有的,只是愤怒、惊骇、不满,和一份受伤的、被侮辱的、被占便宜的感觉。她拼命挣扎,拼命撑拒,但是,对方却太强了,他把她紧压在胸口,他的手从她背后支住了她的头,她完全没有动弹的余地。最后,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,她让他吻,但是,她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,充满了仇恨地紧盯着他。
他终于放松了她,睁开眼睛来,他那两道眼光又清又亮,炯炯然地凝视着她。这眼光倒使她心中骤然涌上一阵迷茫的、心痛的感觉。可是,很快地,这感觉又被那愤怒与惊骇所压了下去,她立即把握机会,推开了他,然后,她扬起手来,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。
“你这卑鄙的、下流的东西!”她怒骂起来,“你以为我是什么人?你以为你父亲花了钱雇用我,你就有权利占我便宜吗?你这个富家少爷!你这个花花公子!你这个名副其实的浪子!我告诉你,你转错脑筋了!我不是你玩弄的对象,我也不是你的纪霭霞!你如果再对我有一丝一毫不礼貌的举动,我马上离开风雨园!”
耿若尘呆了,傻了,他瞪大了眼睛,直直地挺立在夜色中。江雨薇说完了要说的话,一摔头,她抛开了他,迅速地冲向屋子里去了!
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,站在镜子前面,她看到自己涨红了的面颊和淋湿了的头发,看到自己那对乌黑的、燃烧着火似的眼睛,和自己那红滟滟的嘴唇,她用手轻抚在自己的唇上。她的心脏仍然在狂跳,她的情绪仍然像根绷紧了的弦。一时间,她无法思想,也无法回忆。刚刚发生的事,对她已经像一个梦境一般,她竟无法肯定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。
终于,她脱下了淋湿了的大衣,走到浴室里,放了一盆热热的水,躺进浴缸中,她泡在热水里,尽量去驱除身上的寒意,洗完澡,换上睡衣,用块大毛巾包住湿头发,她回到卧室里,坐在梳妆台前面。
夜很静谧,只有冷雨敲窗,发出轻声的淅沥,夜风穿梭,发出断续的低鸣。她坐着,一面侧耳倾听。耿若尘的卧房就在她的隔壁,如果他回到房里,她必然会听到他的脚步和房门声。但是,什么声音都没有,她有些忐忑,有些不安,有些恼人的牵挂,春宵夜寒,冷雨凄风,那傻瓜预备在花园里淋一夜的雨吗?
走到窗前,她掀起窗帘的一角,对外面望去,她只能朦胧地看到那喷水池中的闪光,和那大理石的雕像,再往远处看,就只有树木幢幢,和一片模糊的暗影。天哪,夜深风寒,苍苔露冷,他真要在外面待一夜吗?
恼人的!烦人的!她管他呢?拉好窗帘,她打开了电热器,往床上一躺,睡吧,睡吧,明天一早要起来给老人打针,十点多钟黄大夫要来出诊,睡吧,睡吧,别管那傻瓜!他淋他的雨,干我什么事?睡吧,睡吧,别去想刚刚发生的事情,一个出名的浪子,占一个特别护士的便宜,如此而已!可是……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,双手抱着膝,瞪大眼睛望着那小几上的台灯,他可能是认真的吗?他可能动了真情吗?哦,不,不,江雨薇,江雨薇,你别傻吧!他已经饱经各种女人,怎会喜欢你这个嫩秧秧的小护士?而且,即使他是真心的,你要他吗?
你要他吗?她问着自己,接下来再紧跟着的一个问题,就是:你爱他吗?她把下巴放在膝上,开始深思起来:不行!他是个富家之子,看老人的情形,将来承继这份偌大家产的,一定是他无疑,而自己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女人,将来大家会怎么说她呢?为钱“上嫁”耿若尘!小护士高攀贵公子!不,不,不行!而且……而且……不害羞啊,别人向你求过婚吗?只不过强吻了你一下而已。记住,他只是个浪子!一个劣迹昭彰的浪子!你如果聪明一点,千万别上他的当!逃开他,像逃开一条毒蛇一样!现在,你该睡了!
她重新躺下来,把头深深地埋在枕上。该死!他怎么还不回房里来呢?他以为他是那个雕像,禁得起风吹雨淋吗?该死,怎么又想起他了呢?
她似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一会儿,然后,就忽然浑身一震似的惊醒了,看看窗子,刚刚露出一点曙光来,天还没有全亮呢!侧耳倾听,她知道自己惊醒的原因了!那脚步声正穿过走廊,走向隔壁屋里去。天哪!这傻瓜真的淋了一夜的雨!她掀开棉被,走下床来,披了一件晨褛,她走到门口,把房门开了一条缝,看过去,耿若尘的房门是洞开的,他正发出一连串砰砰碰碰的声音。然后,她听到他在敲着桌子,高声地念着什么东西。她把门开大了一些,仔细倾听,却正是她所喜爱的那阕词:
数声鹈鴂,又报芳菲歇,
惜春更把残红折,
雨轻风色暴,梅子青时节,
永丰柳,无人尽日花飞雪!
莫把丝弦拨,怨极弦能说,
天不老,情难绝,
心似双丝网,终有千千结,
夜过也,东窗未白残灯灭!
她听着,他在反反复复地念这同一阕词,他是念得痴了,而她是听得痴了。终于,她回过神来,把房门关好,她背靠在门上,呆望着窗子,反复吟味着:“莫把丝弦拨,怨极弦能说,天不老,情难绝,心似双丝网,终有千千结,夜过也,东窗未白残灯灭!”
是的,这正是“夜过也,东窗未白残灯灭”的时候。
第十三章
早餐的时候,耿若尘没有下楼来吃饭。李妈奉耿克毅的命令上楼去叫他,她的回话是:
“三少爷说他不吃了,他要睡觉。”
老人皱皱眉头,看了江雨薇一眼,问:
“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?”
江雨薇不由自主地红了脸,老人干吗偏偏要问她呢?她耸了耸肩,眼光转向了别处,支吾着说:
“大概是‘春眠不觉晓’吧!”
“唔,”老人哼了声,“年轻人,养成这种晚起的习惯可不好,唐经理还在工厂里等他呢!”他拿起了筷子,望着江雨薇,“你昨晚回来很晚吗?”
“是的!”她仓促地回答。
“和那个X光吗?”
天!又要来一遍吗?江雨薇轻蹙一下眉,很快地说:“是的,我们去华国跳舞,回来时已经快两点了!”
“哦!”老人应了声,没再说别的。江雨薇拿起筷子,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,老人锐利地看看她。“似乎没有人睡眠是够的!”他说,笑了笑,“你们这些年轻人,还没有我这个老病夫的精神好!”你怎么知道人家一夜没有睡呢!江雨薇想着,心不在焉地夹着稀饭,心不在焉地拨着菜,老人盯着她:“你的筷子在酱油碟子里呢!”他提醒她。
她蓦然间收回了筷子,脸涨得通红。“小心点,”老人笑笑,“别把稀饭吃到鼻子里去了!那可不好受。”江雨薇的脸更红了。
一餐饭草草结束。江雨薇一直在怔忡着,她不知道经过昨夜那件事以后,她如何再面对耿若尘。见到他之后,她该用什么态度,装作若无其事,还是冷冰冰的,还是干脆躲开他?她一直心慌意乱,一直做错事情,打翻了茶杯,又烫着了手。十点钟,黄医生来了,给老人作了例行的诊视之后,他满意地点点头:
“一切还不错,继续吃药打针吧!”
李妈从楼上跑了下来。
“黄大夫!”她说,“您最好也帮我们少爷看看!”
江雨薇震动了一下,老人迅速地抬起头来。“他怎么了?”老人问。
“在发烧呢!”
好,毕竟是病了!江雨薇咬住了嘴唇:早知道你不是铁打的,早知道你不是铜头铁臂,早知道你不是石头雕像,偏偏去淋一夜的雨!又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!你根本是去找死,你这个傻瓜!浑球!
“江小姐!”黄大夫唤醒了江雨薇,“你跟我一起来看看!”
“哦,我……”江雨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。
“怎么了?江小姐?”黄大夫不解地问。
“哦,哦,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江雨薇慌忙说,拎起了黄大夫的医药箱,“我们去吧!”
老人关心地站了起来。
“您最好别去,”黄大夫说,“我不想让您传染上任何疾病。”
“应该没什么严重的,”老人说,“顶多是感冒,加上一点儿心病罢了!”
江雨薇有点儿心惊胆战,更加神思不属了。她怀疑,老人是不是有千里眼以及顺风耳,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。
他们走进了耿若尘的房间,耿若生正清醒白醒地躺在床上,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,双手枕着头。看到了他们,他把手从脑后抽了出来,粗声说:
“我什么事都没有,黄大夫,别听李妈胡说八道!”
“试试温度再说吧!”黄大夫笑笑说。
江雨薇把消好毒的温度计送到他的面前,他的眼光停在她脸上了,一对阴沉的、执拗的、怪异的眼光!江雨薇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,那温度计在她的指尖轻颤,她不敢说什么,只是恳求似的望着他。于是,他张开了嘴,衔住了那温度计。江雨薇职业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,数他的脉搏,那脉搏跳得如此快速,如此不规律,她不禁暗暗地蹙了蹙眉,量完脉搏,她看着黄大夫:
“一百零八。”
黄大夫点点头。她抽出了温度计,看了看,眉头紧皱了起来,天!三十九度五!他还逞强说没生病呢!她把温度计递给黄大夫。黄大夫看了,立即拿出听筒,解开耿若尘上衣的扣子,耿若尘烦恼地挥了挥手:
“如果我在发热,也只是暂时性的,一会儿就好,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!”
江雨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是吗?你的发热也是暂时性的吗?你指的是感情,还是身体呢?转过身子,她不愿再面对他,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反常地沉重起来。
黄医生诊视完了,他站起身来,招手叫江雨薇跟他一起出去。下了楼,他对老人说:
“重感冒,发烧很高,必须好好保养,否则有转成肺炎的可能。”拿起处方笺,他很快地开了几种药,告诉江雨薇,“一种是针药,买来就给他注射,另外两种是口服,四小时一次,夜里要照时间服用,不能断,明天如果不退烧,你再打电话给我!”
江雨薇点点头。
黄医生走了,耿克毅立刻叫老赵开车去买药。他看了江雨薇一眼:“雨薇,”他说,诚恳地,“请你照顾他!”
江雨薇心慌意乱地看了老人一眼,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吗?天哪!她甩了甩头,今天自己是怎么了?总是把每个人的话都听成了好几重意思。江雨薇呀,江雨薇,她在心中喊着自己的名字,你别被他那一吻弄得神经兮兮吧!你必须振作起来,记住你只是个特别护士而已!
药买来了。江雨薇拿了药,走进耿若尘的房间。
“哦,你又来了!”耿若尘盯着她,没好气地说,“我这房间,不怕辱没了你的高贵吗?怎么敢劳动你进来?像我这样卑鄙下流的人,也值得你来看视吗?”
江雨薇走了过去,忍着气,她把针管中注满了药水,望着他:“我是个护士,”她轻声说,“我奉你父亲的命令来照顾你!现在,我必须给你打一针。”她挽着他的衣袖。
“哈!”他怪叫,“奉我父亲的命令而来!想必是强迫你来的吧!何苦呢?古人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,你今天就宁愿为一些看护费而降低身份了!”
她手里的针管差点掉到地下去。抬起眼睛来,她看着他。不,不,别跟他生气,他正发着高烧,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!你别动气,千万别动气!护士训练的第一课,就是教你不和你的病人生气。她咬紧牙关,帮他用酒精消毒,再注射进针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