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第十八章


    夜深了。


    好不容易,杨太太终于哄着羽裳在自己原来那间房里睡下了。杨太太守在她旁边,帮她盖好被,又在屋里燃上一个电热器,看着她闭上眼睛,昏然欲睡了,她才低叹一声,悄悄地退出了她的房间。


    回到自己的卧室里,杨承斌还没上床,穿着睡袍,抽着烟,他正烦恼地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,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,看样子已经走了几百遍了,弄得满屋子的烟雾弥漫。看到杨太太,他站定了,懊恼地说:


    “她怎么样了?”


    “总算劝好了。”杨太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。“现在已没有事了,明天我送她回家去。小夫小妻,吵吵架,闹闹别扭总是难免的,你也别为这事太操心吧!每天忙生意和公事已忙不完了,还要为孩子操心!早些睡吧,不要想她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说得倒容易,”杨承斌说,“我怎能不为这孩子烦心呢?你瞧,结婚才半年,她就已经不安于室了,长此以往,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“并不是不安于室,”杨太太低低地为女儿辩护,“我早说过,她真正爱的,实在是那个俞慕槐。”


    “那她已经嫁了欧世澈了,怎能还和俞慕槐来往呢?明天我倒要去俞家拜访拜访,问问这俞慕槐安的是什么心?要鼓动羽裳离婚!”


    “你千万别去,好不好?”杨太太焦灼地说,“你去,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。慕槐不是个怕事的人,你把他弄火了,他会什么都不管的!”


    “但是,这个人物存在一天,就威胁羽裳的婚姻一天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你在转什么脑筋?”杨太太惊异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去看他们报社的社长,请他把俞慕槐调到国外去当驻外记者。”


    “你这是最笨的办法,”杨太太说,“如果羽裳也追去了,怎么办?何况俞慕槐现在是采访部的主任,这样一调,实际是削弱他的职权,你刚刚还说,做人不能不顾道义,现在就想徇私损人了!”


    “依你说,怎么办?由他们去闹一辈子三角恋爱吗?”杨承斌恼怒地说。


    “依我说……”杨太太沉吟了一下,“与其调走俞慕槐,不如调走羽裳和世澈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呢?”


    “羽裳在台湾住了这么久,一定愿意换换环境,尤其在这次争吵以后。”


    “世澈才不肯走呢!他的贸易公司刚刚成立,千头万绪的,你教他怎么肯丢下事业去旅行?”


    “不是旅行,是去美国定居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杨承斌不解地问。


    “你把旧金山那个中国餐馆给他!干脆过户到他的名义底下,交给他全权管理,一切利润都属于他。反正你的事业也太多了,不在乎这个餐馆,他如能逐渐接掌你的事业,不正是你的心愿吗?反正我们已经把女儿嫁给他了!”


    杨承斌在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,深思地抽了一口烟。


    “你这提议倒相当不错,我们那‘五龙亭’的生意还挺不坏呢,只要世澈经营得好,够他们吃喝不尽了。只是……世澈肯不肯接受呢?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肯接受呢?”杨太太微笑地望着窗外。“他能接受房子,又能接受车子,再能接受你的经济支持,为什么不干脆接受五龙亭呢?”


    杨承斌望着妻子。
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也认为世澈娶羽裳是为了钱?”


    “绝对不是!”杨太太转身去整理床铺,“我只是说,凭你的说服力量,你一定能说服世澈去接受的。既然办贸易必须上酒家舞厅,去主持五龙亭就不必每晚离开家庭了。世澈如果要维持夫妇感情,他整天待在酒家里总是维持不住的。”


    杨承斌熄灭了烟蒂,凝视着太太。


    “你这主意还真不错呢!只是,你舍得让羽裳离开你吗?”


    “女儿大了,总不能老挂在我的衣服上。何况,”她神色暗淡地说,“让她远离开父母的庇护,真正独当一面地去过过日子,或者,可以使她成熟起来,使她了解这人生的艰苦,能面对属于她的现实。”


    “你对!”杨承斌高兴地说,“那么,我们就这么办!明天你送羽裳回去,我也找世澈好好地谈谈。”


    于是,第二天下午,羽裳终于又回到了忠孝东路的家里,一路上,杨太太已经把新的计划对羽裳详细地说过了,她预料羽裳会反对,谁知,羽裳却安安静静地接受了,一句异议都没有。到了家,欧世澈已经去了贸易公司,杨太太立即打电话找到世澈,叫他去杨承斌的办公厅里谈话,欧世澈顺从地答应了。放下电话,杨太太对羽裳说:


    “羽裳,妈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,你是个聪明孩子,就别再和世澈吵了吧,吵来吵去,只有你自己吃亏的份儿!懂吗?从此后,你就认了命吧!”


    羽裳低下头去,半天,才轻轻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既然要去美国,就快些办手续吧!”


    “你反正有美国护照,手续是很快的,只怕世澈办起来要慢些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她咬咬牙说,“我先走!”


    杨太太注视着女儿,在那苍白而凄凉的脸庞上,她看出一份毅然决然的神情。她知道羽裳是已心灰意冷,只想快刀斩乱麻,一走了之了。


    “这样也好,”杨太太很快地说,“我马上叫他们给你办出境,我陪你去一趟,先去把家布置好,世澈来的时候就都现成了。好吧?”


    羽裳低俯着头。


    “我明天就走!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你又说孩子话了。”杨太太笑着说,“再怎么快,出境证也要一个星期才能下来呀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羽裳闭了闭眼睛,“下个星期一定要走!”


    “好吧,好吧!”杨太太无可奈何地说,“下个星期就走!”拍了拍羽裳的膝,她怜爱地说,“换换环境,你会发现什么都不一样了。听妈话,等世澈回来,你千万别再和他闹别扭,离婚的话,是怎样也别再提了,好不好?羽裳?”


    羽裳轻轻地点了两下头,两滴泪珠跌落在衣襟上。


    “怎么,又哭了吗?”


    羽裳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别伤心了,孩子。”杨太太抚摸着她的背脊。“人生就是这样的,有甜,也有苦。”


    “这是成长,”羽裳低声说,“只是,我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太高了。”


    “每个人为成长付出的代价都很高,羽裳。”


    羽裳默然不语了。


    “好了,羽裳,”杨太太站起身来,“你想明白了吗?如果你已经平静了,妈也要回去了。既然要陪你去美国,妈也得把家整理整理,交代交代。”


    “您去吧,妈,我很平静,一生都没有这样平静过。”羽裳说,“你放心吧,我不会和世澈再吵了。”


    “好,那我走了!”杨太太再拍拍她,转身走出去了。


    羽裳听着母亲走了,她依然坐在那儿,双手放在膝上,低垂着头,一动也不动。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,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,她的意识飘浮在遥远的天边,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像埋藏在一层冻结了几千年的寒冰里,冷得凛冽,冷得麻木。好久好久,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,喃喃自语:


    “我有一件事情要做,什么事呢?”


    什么事呢?她摇摇头又甩甩头,心里迷迷糊糊的。但是,她知道,她有一件事情要做!


    又呆了半天,她努力收集着自己涣散的意识,把那思想和感情从那千年寒冰中挖掘出来,于是,倏然间,她觉得心脏猛地一抽,浑身剧痛。她闭上眼睛,仰头向天,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从此,杨羽裳,你是万劫不复了!”


    但是,他昵?俞慕槐呢?像母亲说的,过两三年,他会忘记这一切,过两三年,他会找着他真正的对象,得到他真正的幸福!男人的世界辽阔,不像女人那样狭隘,是的,可能!两三年后,他已另有一番天下!谁知道呢?谁知道昵?可是,万一他竟没有另一番天下,万一他竟和她一样固执,那么……


    “他将陪着你万劫不复了!”


    她凄然心碎。


    半晌,她慢吞吞地移向电话机旁边,坐在电话机前面的沙发里,她瞪视着那架电话机。以前,她曾多少次守着一架电话,作徒劳的等待!现在的他呢?也在电话机边吗?也在痴痴地等待吗?也在一分一秒地期盼吗?她深抽了一口气,把手压在听筒上,对自己说:


    “你必须打这个电话!”


    勇气,勇气,她需要勇气!从未如此怯懦,从未如此瑟缩!勇气,勇气,她需要勇气!再深呼吸了一下,她努力地调勻自己的呼吸,然后,她拿起听筒来,屏着气息,慢慢地拨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号码。


    对方几乎是有铃刚响的时候,就立即抓起了听筒,立则,她听到他那急促的声音:


    “喂?哪一位?”


    她闭了闭眼睛,再抽了口气。


    “是我,”她喑哑地说,“是我,慕槐。”


    “羽裳?”他狂喜地喊,“你终于打电话来了!你知道我已经改行做电话接线生了!今天所有的电话都是我一个人接的,我竟没有离开过这架电话机!”他猛地住了口,喘息地说,“你看我,一听到你的声音就昏了,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呢?快告诉我吧!羽裳,快告诉我!你跟他谈过了吗?”


    羽裳咬紧嘴唇。答复他!答复他!你要说话,快说呀!别引起他的疑心!快说呀!快说呀!


    “怎么了?羽裳?”他焦灼地喊,“为什么不说话?你跟他谈过了吗?羽裳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慕槐,”她提起勇气,急急接口,声音却是颤抖而不稳定的。“我们谈过了,昨晚谈了一整夜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样?他肯吗?有希望吗?他刁难你吗?他提出什么条件吗?”他一连串地问着,接着又抽口气,自责自怪地说,“你瞧我,只晓得不停地乱问,简直没机会给你说话了!你告诉我吧!到底谈得怎么样了?”


    羽裳咽了一口口水。说话吧!要镇静,要自然!


    “慕槐,他没有完全同意,但是有商量的余地,你听我说……”她顿了顿,喘了口气,“这是一场很艰苦的战斗,对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他犹疑地说,“他为难你了?是不是?你在哭吗?羽裳?”
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她拭去了泪,“你听我说,慕槐,这不是一天两天谈得拢的事情,我不愿把你牵连进内,否则他是决不肯离婚的,我只能以我们本身的距离为理由,他也承认我们本身距离很远,但他还不肯答应离婚。我要慢慢地和他磨,和他谈判,还要说服我父母来支持我,我想,事情是会成功的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喜悦地叫着,“难为你了,羽裳,要你去孤军奋战。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,我知道,将来,让我好好地补报你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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