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俞慕槐心中猛地一动,叶馨“待会儿”三个字念得圆润好听,却赫然是北方口音!任何一个南方人都不能把这三个字咬得如此正确,尤其那个“儿”字音!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盯着她。她已干了自己的酒杯,大家都站起来相送,她一一点首道别,俞慕槐紧紧地盯着她说:


    “叶小姐!”


    她站住了,睨视着他。


    “待会儿,你上场的时候,能为我唱一支《海鸥》吗?”


    她愣了愣,侧着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,接着,就嫣然地笑了起来,害羞似的说:


    “我唱得不好,你可不许笑呵!”


    转过身子,她轻盈地走了。俞慕槐呆坐在那儿,出神地看着她的背影,她的身材修长,步伐是婀娜多姿的。王建章碰了碰他,笑着说:


    “快谢媒吧!小俞!”


    俞慕槐瞪了他一眼,轻哼了一声,王建章笑了,阖席的人也都笑了。俞慕槐闷闷地端起酒杯,喝了一口酒,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么,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动物了。接下来的时间里,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,他无心看任何的表演,也不想吃任何的东西,他只等着叶馨的出场。叶馨——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轮上那少女,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,她会不会费力地伪装自己本来面目?她不希望被认出来,她故作娇痴,改变口音……可能吗?他沉思地瞪视着台上的歌舞,摇了摇头。不,自己当记者当得太久了,习惯性地就要客串起侦探来了!假若她的戏能演得那样好,她该是个绝世的天才了!


    换景的时间到了,叶馨又出场了。王建章等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,不是在捧叶馨,而是给俞慕槐面子,他看中的人么!俞慕槐靠在椅子里,望着她。她已换了衣服,一件粉红镶银片片的媚嬉装,领口开得很大,袒露着肩头和颈项,头发仍然向上梳着,束着粉红色的花环。她对台下深深麴躬,又特别向俞慕槐这桌抛来几个娇媚的眼光。拿着麦克风,她交代了一句:


    “我给各位唱一支——《海鸥》。”


    念到“海鸥”两个字,她特别顿了顿,眼光轻飘飘地飘向了俞慕槐,微微地一笑。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,轻声说:


    “这小姐对你还真有点意思呢!”


    “嘘!别闹,听她唱!”俞慕槐说。


    王建章耸耸肩,不说话了。


    叶馨开始唱了起来,和刚才在台上一样,她的歌词咬字清晰而圆润,俞慕槐专心地倾听着,那歌词是:


    海鸥没有固定的家,


    它飞向西,


    它飞向东,


    它飞向海角天涯!


    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,


    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,


    片刻休息,长久飞行,


    直向那海天深处!


    海鸥没有固定的家,


    海洋就是它的温床,


    在晨曦初放的早晨,


    在风雨交加的晚上,


    海鸥找寻着它的方向!


    经过了千山万水,


    经过了惊涛骇浪,


    海鸥不断地追寻,


    海鸥不断地希望,


    日月迁逝,春来暑往,


    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!


    歌完了。俞慕槐用手托着下巴,愣愣地坐在那儿,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份心情,这不是那支歌!抬起头,他虚眯着眼睛,深思地望着叶馨,这是另一只“海鸥”吗?他迷糊了,真的迷糊了!


    第三章


    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观光旅社,豪华、气派,而讲究。在楼下,它附设了一个吃广东茶的餐厅,名叫香宫,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,因此,每天中午,这儿不订座就几乎没位子,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的队。这种热闹的情况,和香港的情况如出一辙。


    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着。本来,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,但是后者一定不肯“夹萝卜干”,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“机宜”,叫他千万把握“机会”,“谆谆善诱”了半天之后,就溜之乎也。俞慕槐无可奈何,只得单刀赴会。这样也好,他想。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“海鸥”弄弄清楚了,说不定,昨晚因为人太多,叶馨不愿意表露她的真实身份呢!


    “叶小姐,”他一面倒着茶,一面试探地说,“在昨晚之前,我们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?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叶馨微笑地望着他。“你以前见过我吗?你去过马尼拉?”


    “马尼拉?从没有。”他摇摇头,凝视她。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,眼睛眉毛都细心地描画过,穿着一身红色的喇叭裤装,戴着副大大的红耳环,头发垂了下来,却梳着那种流行的鬈鬈发,一圈一圈的,弯弯曲曲的,拂了满脸。他在心里皱眉头,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,她会更像那渡轮上的海鸥,谁知道,却更不像了!


    “那么,”她笑了,爱娇地说,“或者我们有缘,是吗?你觉得我脸熟吗?俞先生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你断定我们没见过?”他再紧追一句。


    “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,”她仍然笑着,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,“像俞先生这样能干漂亮的人,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!”


    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,面前这个女人透明得像个玻璃人,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,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——她一定以为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!


    “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?”


    “才来半个月,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。哦,俞先生,你跟我们经理熟,帮我打个招呼好吗?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,我一定好好地谢谢你!”


    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!俞慕槐有些失笑,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,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,就又说不出口了,只得点点头,敷衍地说:


    “我帮你说说看!”


    叶馨欣然地笑了起来,笑得十分开心,十分由衷,举起茶杯,她说:


    “我以茶当酒,敬你,也先谢谢你!”


    “别忙,”他微笑地说,“还不知道成不成呢!”


    “你去说,一定成!你们新闻界的人,谁会不买账呢!”叶馨甜甜地笑着。他开始觉得,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。新闻界!真奇怪,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么?是无所不会,无所不能的吗?


    “哎,俞先生,你别笑我,”叶馨看着他,忽然收敛了笑容,垂下头去,有些羞怯,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,“说老实话,我不是什么大牌歌星,没有人捧我,我长得不好看嘛!”


    “哪里,叶小姐别客气了。”


    “真的。”她说,脸红了。不知怎的,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,竟露出一份真实的瑟缩与伤感来。“我也不怕你笑,俞先生,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,不会笑话我的。我告诉你吧,我唱得并不很好,长得也不漂亮,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,我家……”她突然停住了,不安地看了他一眼,迟疑地说,“你不会爱听吧?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爱听呢?”他立刻说,“你家怎么?”


    “我家庭环境不太好。”她低声说,“我爸爸只会喝酒,我妈妈又病了,是——肺病,很花钱,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,已经拖了十多年了。我有个哥哥,在马尼拉……你知道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,我哥哥人是很好的,就是交了坏朋友,三年前,他们说他杀了人,把他关起来了……”她又停住了,怯怯地看他,“你真不会笑我吧?”


    他摇摇头,诚恳地望着她。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、永远带着笑容的面庞后面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泪影!人生,是怎样地复杂呵!


    “于是,你就去唱歌了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那时我才十七岁,”她勉强地笑了笑,“我什么都不会,又没念几年书,只跟着收音机里学了点流行歌曲,就这样唱起歌来了。”她笑着,有些儿苍凉,“可是,唱歌这行也不简单,要有真本领,要漂亮,还要会交际,会应酬,我呢,”她的脸又红了。“我一直红不起来!不瞒你说,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,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!”


    “现在已经不错了,xx夜总会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!”俞慕槐安慰地说。


    “就怕——就怕唱不长。”


    “我懂了,”他点点头。“我一定帮你去说。”
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她再轻声说了句,仍然微笑着。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。经过这篇谈话,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,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鸱了。这是另一只海鸥,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着方向的海鸥。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,在性格及举止上却有着太多的不同。


    “吃点东西吧,叶小姐,瞧,尽顾着说话,你都没吃什么,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!”


    叶馨拿起筷子,象征性地吃了一些。


    “我不敢多吃,”她笑着,“怕发胖。”


    “你很苗条呀!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笑了。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。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,她已无法抹去性格中的虚荣。但是,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,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。她显然已把他引为知己,很单纯地信赖了他。而他呢,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。昨晚,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“海鸥”的影子,因为两只“海鸥”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。今天呢,他认清了这一点,知道了她是她,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,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赏她了,同时,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。


    “俞先生,台湾好玩吗?”


    “很好玩,”他微笑地说,“去过台湾没有?”


    “没有,我真想去。”她向往地说。


    “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,”他笑着。“我是说,有些台湾腔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她惊奇地。“我是闽南人。在家都说闽南话……”她用手蒙住嘴,害羞地说,“俞先生别笑我,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,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,说话都好好听。那位歌舞团的张莺,每次听到我讲话就笑,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,什么‘一点儿’‘小妞儿’‘没劲儿’……我把舌头都绕酸了,还是说不好。”


    “你可以学好。”他说,想起她那个“待会儿”,不禁失笑了。


    “你笑什么?”她敏感地问,“一定是笑我,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。”说着,她自己也笑起来了。


    “不是笑你,我是在笑我自己。”他说。天哪,就为了那个“待会儿”,他竟逼着她去唱了支《海鸥》呢!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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