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慢着!”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,盯着她,“你杀了谁?”


    “我的丈夫。”


    “你的丈夫?!”他低叹,“真是越来越离奇了!”


    “我实在受不了了,所以我杀了他,”她静静地说,温柔、沉静,而不苟言笑地。“他不该这样对待我,为了他,我什么都放弃了,父母、家庭、前途……统统放弃了!大家都说他是小流氓,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,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,我不管,朋友们不理我,我也不管,我跟定了他,嫁定了他。虽然他没有钱,我不在乎,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都可以,事实上,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。虽然,结婚以前,我是娇小姐,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。”她停了下来,眼底一片凄苦,摇摇头,她低语,“不说了,你不了解的。”


    “说下去!”他命令地,紧紧地盯着她,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,“说下去!你为什么杀他?怎样杀的?”


    “他吹小喇叭,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,他真的吹得很好,非常好,他是个天才!”她叹息,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。“如果他好好干,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特朗还有名。但他太爱酒,太多的借口说他不能工作。不过,这都没关系,他不工作,我可以工作养活他,他喝醉了,顶多打打我出气,这都没关系,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,我一点也不怪他,一点也不……”她望着灯,眼光定定的,声音单调、刻板,而空洞,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,“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,只要他爱我,我什么都可以忍受。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,赚钱给他买酒喝,我不会抱怨,我从不抱怨……但他不该欺骗我,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。你知道,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,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。今晚,我曾求他,跪在地上求他,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,我不会怪他的,我完全不会怪他的,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。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,他叫我滚开,说我使他厌烦,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,早就让他厌倦了……他说他爱那个舞女,不爱我,根本不爱我,根本不爱……”她摇摇头,声音更空洞了,“我跪在那儿哭,他不理我,他去喝他的酒,一面喝,一面骂,我就跪在那儿哭,一直哭,一直哭……然后,我不哭了,我坐在地上发呆,好久好久之后,他睡着了,他喝了酒,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。我站在床边看着他,看了很久,然后我到厨房里去,拿了一个酱油瓶子,我走出来,对准他的头打下去,我看到血花溅开来,他叫了一声,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,就再打下去,一直打,一直打……打得他不再动了,然后,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,换了衣服,我就出来了,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,我要跳海。”


    她停止了叙述,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,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。俞慕槐不再发笑了,他笑不出来了。深深地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,好半天,他才低沉地问:


    “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?”


    她振作了一下,抬起头来,直视着他。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。


    “我必须杀他,”她说,庄重而严肃地。“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。”


    俞慕槐咬住了嘴唇,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,这事是真的了!他的心沉了下去,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,再迅速地扩展到他的四肢去,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,他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。他发现,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!望着面前的少女,现在,这张年轻的脸庞那么平静,平静得近乎麻木。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,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,这却是第一次,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,因为,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,掩藏着一颗受创多么严重的心灵!


    “喂,告诉我,”他艰涩地开了口,“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——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?”


    她困惑地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但他不再动了。”


    “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?”
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
    “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?”


    “是公寓,在十二楼上,很小,很便宜,我们没有钱租大房子。”


    “没有人听到你们吵闹吗?”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我们常常吵闹的,从没有人管,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。”


    “但是,他也可能没有死,是不是?”他俯向她,有些紧张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想……”她迟疑地回答,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他沉思了片刻,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。


    “听着,”他说,盯着她,“你必须找人去救他!”


    她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不,没有用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会被关进牢里去,你知道吗?”他冒火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跳海。”她简单地说。


    “你跳海!”他恼怒地叫,“跳海那么容易吗?那你刚刚怎么不跳呢?”


    她愁苦地望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不让我跳呀!”她说,可怜兮兮的。


    “听着,”他忍耐地望着她,“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,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。”


    她再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没有用,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的朋友呢?亲戚呢?有谁可以帮忙?”


    “没有,我在香港只有他,什么亲人都没有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他的朋友呢?”他叫着,“那个舞女的电话呢?”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,艺名叫做梅芳。”


    “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?”


    “香港。”


    “好,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!”


    “你会吓坏她!”她呆呆地说。


    “吓坏她!”他轻哼了一声,“你真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,那种“凄惨”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,他拍了拍她的手,低叹了一声,说,“听着,我既然碰到了你,又知道了这件事,我必须帮助你,我不会害你,你懂吗?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,或者,他只受了一点轻伤,或者,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严重,你懂吗?懂吗?”


    她点点头,顺从而被动地望着他。


    他站起身来:


    “我去查电话号码,打电话。”


    她再点点头,也站起身来。


    “你去哪儿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去一下洗手间。”她低声说。


    “好,我去打电话。”


    他走到柜台前,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。翻开电话号码簿,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,正要拨号,他却忽然想起,他怎么说呢?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!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,他怎么跟那舞女说呢?转过身子,他在人丛中找寻她,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!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,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着。暗淡的灯光,扰人的音乐,氤氲的烟雾,和那醉沉沉的空气!……他踮高脚尖,找寻她,但她不在位子上,或者,她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。不管她!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说!还是救人要紧!如果那丈夫还没死,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……他拨了号,操起了生硬的广东话,找那个梅芳,但是,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:


    “梅芳?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!不会弄错,绝对没有!什么?本名叫梅芳的也没有!根本没有!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?先生,你开玩笑吗?没有……”


    他抛下了电话,迅速地,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,走到他们的位子上,果然,她不在了!他四面环顾,人影参差,烟雾弥漫……她在哪儿呢?他向洗手间望过去,那儿没有人出来,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!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:


    “你能去洗手间看看,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?”


    “咖啡色皮衣的小姐?”那侍应生说,“我看到的,她已经走了!”


    “走了?!”


    他追到了门口,一阵风雨迎面卷来,冷得彻骨。街灯耸立在寒风中,昏黄的光线下,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!除了雨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,哪儿有什么人影呢?


    他咬紧了嘴唇,在满怀的恼怒、迷茫、与混乱中,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声音:


    夜幕低张,


    海鸥飞翔,


    去去去向何方?


    去去去向何方?谁知道呢?


    第二章


    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性中最软弱的一环就是情感。从念大学时,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再提示,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情用事。毕业后至今,忽忽已八年,他从一个实习记者变成了名记者,常被誉为“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”的他,发掘过新闻,采访过新闻,报道过新闻,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的钻研而翻案。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“同情”的错误,而在笔端带出感情来。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,他一再努力过,一再克制过,经过连续这么多年的努力,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,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“见怪不怪”,以及“无动于衷”了。也因为这份“涵养”,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地说:


    “哥哥这个鬼脾气,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!”


    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,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“晚婚”,避免发生“婚变”。他忙碌,他工作,他没有时间谈恋爱,也不想谈恋爱,何况男女间的事,他看得太多太多了,他常说:


    “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犯罪?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!”


    他冷静,他细密,他年轻。有活力,有干劲,有见地,这些,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。可是,这样一个“冷静”“细密”的人,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,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,也不能分析。


    第一、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,她淋她的雨,吹她的风,关他底事?


    第二、既然搭讪了,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,他竟没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来,又无法证实她话中的真实性,他配当记者吗?


    第三、最最不可原谅的,他竟让她溜走了。而留给他的,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“小巴黎”和杜造的人物“梅芳”。


    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?事后,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,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种报纸,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,但是,他什么都没发现,什么都没查出来。他也去过“小巴黎”,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,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。他开始怀疑,自己是被捉弄了,但是,那素未谋面的少女,干吗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他呢?而那对真挚的眸子,那张清雅而天真的面庞,那孤独凄惶的身影……这些,不都是真实的吗?


    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,不管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样困扰和别扭过,总之,这件事是过去了。他再也没有时间来追査这事,因为,他在香港只继续停留了四天,就去了泰国。


    这次,他是跟着一个报业团体,做为期一个半月的东南亚访问,香港,只是访问的第一站。这种访问,生活是紧凑而忙碌的,何况,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总有那么多新奇的事物吸引着他的注意力。很快地,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,他把它归之于一件“偶然”,而强迫自己把它抛诸于脑后了。


    泰国的气候炎热如夏,在那茂密的椰林中,在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里,在那网络般的运河上,以及那奇异的热带丛林内,他度过了多彩多姿的半个月。他生活得紧张而快乐,太多的东西他要看,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赏,背着一架照相机,他到处猎影,到处参观,忙碌得像只蜜蜂,同事们常摇着头说:


    “真奇怪,小俞就有那么多用不完的精力!”


    他看泰拳,看斗鸡,看舞蹈,看水上市场,照了一大堆泰国水上居民的照片。他的兴趣是广泛而多方面的,绝不像许多同事们那样狭窄——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馆中。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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