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别问了,跟我们走吧!还在这儿装模作样!”一个大汉拉住她身上的绳子:“倒看不出这样标标致致的小姑娘会作贼!”
“作贼?”韵奴陡的一惊,这时才看出这几个彪形大汉原来是县府里的捕役,她的牙齿打起战来,眼睛瞪得好大好大,“天哪!我什么时候做过贼?”
“还说没做过贼呢!你有话,去县太爷那儿说吧!”大汉扯着她向门外拖去。当铺门口,早已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,对韵奴指指戳戳议论纷纭,韵奴又羞又愧,又惊又气,又恼又痛,又悲又愤,真恨不得立刻死掉了好。哭泣着,她一边被拖着走,一边挣扎着说:
“我到底偷了什么东西哪?”
“别的东西还弄不清楚,那水晶镯子可是确确实实从西边周家偷走的!人家几个月前就报了官的!早就画了图在各地察访了,至于你还偷了些什么,就要你自己去堂上说了!”
“水晶镯!水晶镯!”韵奴惊呼,举首向天,她泪雾迷蒙。“天哪,那要命的水晶镯!妈呀,你给我这水晶镯,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”
三
县太爷程正升了堂,高高的坐在台上的椅子中,他望着跪在下面的韵奴。韵奴是昨天被捕的,在女牢里押了一夜,早已哭得双目红肿,鬓发篷松。但是,尽管那样脂粉不施,尽管那样发乱钗斜,她仍然充满了一股灵秀之气。那坦白的双眸,那正直的面容,丝毫不带一点儿妖魔邪气。程正是个清官,他一向以脑筋清楚,剖事明白而著称。看着韵奴,他真不敢相信她是个贼,他素来相信面相之说,如果面前跪的这个小姑娘真是贼,他的面相也就看左了。
可是,这件案子可真让人棘手。西边周家是全县的首富,老太爷已过世,公子名叫周仲濂,年纪虽轻,却能诗善文,有“才子”之称。只因为老太爷当初多年仕宦,对于名利早已淡泊,所以遗言不愿儿子做官,所以这周仲濂从未参加过科举。只在家里管理佃户,从事农耕,并奉养老母。程正出任这儿的县官已经多年,看着周仲濂长大,喜欢他的满腹诗书,竟成忘年之交。这周家遇盗是在四个月前,据说,半夜里有一伙强盗翻墙进去,可能用什么薰香之类薰倒了家里的人,偷走了老夫人的一个首饰匣。周家报官时说,别的物件丢了犹可,只是里面有个水晶镯,是件无价之宝,务必希望追回。于是,程正命画工们画了这水晶镯的形态,广发给百里之内各乡镇的当铺及珠宝店,根据他的经验,盗贼们一定会耐不住,而把偷来的东西变卖的。何况,盗贼们不见得真知道这水晶镯的价值,很可能送进当铺里去。而今,他所料不虚,这水晶镯果然出现了!使他惊奇而不解的,是那持镯典当的,竟是这样一个柔热弱弱,娇娇怯怯的小姑娘!跪在那儿,她含羞带泪,像个待宰的小羔羊。
“赵韵奴!抬起头来!”他喊着。
韵奴顺从的抬起头来,举目看着程正,眼中泪光莹然,那神态是楚楚可怜的。尤其那对浸在泪水中的眸子,那样黑,那样亮,那样凄然,又那样无助,这实在不像个贼呀!
“这水晶镯是你拿到有利当铺里去典当的吗?”他严肃的问,手里举着那闯祸的水晶镯。
“是的,老爷。”
“你从哪里得来的?快说实话,不要有一句谎言!”
“是我妈给我的,老爷。”
“你妈呢?”“她两个月以前死了。”
“她从哪里得来这个镯子的?”
“我不知道,老爷。”
“说实话!”程正用惊堂木猛拍着桌子。
“我真不知道!老爷!”韵奴被他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,受惊的向上望着,那眼光更加的悲苦和无告了。
“你是本地人吗?”
“不是,老爷。我们四个多月前才到这儿,本来是要到城里去的,因为我妈病了,就在这儿住下来了,两个月前我妈去世了,临死的时候,她给了我这镯子。”
四个多月前迁来本县,周府是四个月前遇盗,时间相当吻合,有些意思了,程正思索着,只是仍然抓不住要点。再仔细的望向韵奴,那姑娘虽然惊惶失措,却仍然不失大家规范。或者,她是真不知道这镯子的来源呢!
“在你妈去世以前,你见过这镯子吗?”
“没有,老爷。”
“你妈给你这镯子的时候,她说了些什么吗?”
“她说这是件宝贝,叫我好好保管它,还说是家里早就有的东西。另外,她还说……她还说……”
“还说什么!快说出来!”程正又拍了一下桌子。
“哦,老爷!”韵奴又吓了一跳,战战兢兢的说:“她说要告诉我一些事,是关于这镯子的,但是还没说完,她老人家就断了气。”韵奴说着,心里一酸,泪珠就滚滚而下,用手帕擦了擦眼睛,她默默的举首向天,心里在反复呼唤着母亲,绝望的呼唤着母亲:母亲,救我!母亲,助我!母亲,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?但是苍天冥冥,谁知道那母亲正魂游何处呢?
程正凝视着堂下那个小小的人影,若有所思的转动着眼珠,一个思想在他脑子里很快的生长、成形。托着下巴,他沉思了片刻,再看向韵奴。他说:
“你是哪儿人?”
“河南,老爷。”
“你父亲死了吗?”
“是的,老爷。”
就是这样了,一个寡妇带着女儿,远迢迢的从河南跑到这儿,是为了什么?周家那案子不是女人家做得了的,一定是一群江洋大盗。看这女孩儿就知道她妈长得不错,年岁也不会大,三十七、八而已,徐娘半老,风韵犹存。这年岁的女人最靠不住,或者,那水晶镯是一项赠品吧!
“听着,赵韵奴,你不能说一句假话,你妈平常和些什么人交往?”
“我们不认得什么人,老爷。只有给我妈治病的朱公公和隔壁家的李婶子。您老人家可以传他们来问,我们是经过这儿,根本没朋友。”
“胡说!”程正发了脾气,又不自禁的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:“东西是周家丢掉的,怎么会落进你们母女手中?这之间必定有文章,你还不说实话,难道要我用刑吗?快老实说出来,你妈怎么认识那些强盗的?”
“啊呀,老爷!”韵奴会过意来,不由得悲愤填膺,身子就像筛糠似的抖了起来,仰着头,她直视着程正,忘记了恐惧,忘记了惊骇,她一脸正气,清清楚楚的说:“想当初,我爹是两榜出身,在翰林院多年,我们赵家,也是有名有姓的好人家,如果不是家乡又闹旱又闹水,再接着闹瘟疫,爹去世了,家人门丁,死的死,走的走,一个家在几年内凋零殆尽,我们又怎会流落到这儿来?我妈虽然不是名门才女,却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夫人,您以为我妈会轻易结交匪人吗?老爷呀,我是真不知道水晶镯的来源,求您老人家明察!但是,您千万别冤枉我妈,她如今尸骨未寒,您别让死者蒙冤呀!”
程正听着韵奴的一篇述说,看着那张泪痕狼藉的脸,不知怎么,他只觉得有股恻然不忍的心情。这小女子脸上有那样一种不能漠视的正气,慷慨陈辞,声音又那样清脆有致。听那言语措词,确实不像无知无识的乡村女子,而像个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。这样的姑娘怎会和窃案连结在一起呢?程正皱着眉,完全困惑了。如果他不是个实事求是的人,如果他是个昏官,那么,事情就好办了,反正现在人赃俱获,断它个糊里糊涂,把案子结了,也就算了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正像韵奴说的,别让死者蒙冤呀!
“赵韵奴!”
“是的,老爷。”
“你妈除了给你这镯子之外,还给过你别的首饰吗?”程正问着,如果能再找出一两件失单里的东西,那么,那死者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。
“没有,老爷,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样首饰了。”
“怎么会只有这一样首饰呢?”
“禀老爷,我妈生病的时候,我们把首饰都当了。
“当了?当了些什么东西?”
“金项练、翁翠耳环、玛瑙镯子,以及各种宝石戒指……我也不大记得清楚。”
“谁拿去当的?”
“是我,老爷。”
“送到哪一家当铺去了?”
“就是那家有利当铺!”
“好了!”程正大声说:“今天先退堂,来人啦!把赵韵奴还押下去,立刻着人去有利当铺,起出所有赵韵奴当过的东西!并着人去传李婶子和朱公公,明天一早来堂上对质!退堂!”
退堂之后,程正回到衙门后的书房里去休息着。靠在太师椅中,他烦恼的转着脑筋,办过这么多案子,没一件像这样莫名其妙的。那闯祸的水晶镯在桌上放着光彩,晶莹夺目,他不自禁的拿起来,细细瞧看,双凤盘踞,首尾相接,祥云烘托,振翅欲飞,真是件好宝贝!他称赞着,又不自禁的叹息了,人类为了这些宝贝,化了多少的工夫,还不惜争夺、偷窃,与犯罪,而这些宝物到底是什么呢?严格说起来,不过是块石头而已!他拿着镯子,慨然自语的说:
“水晶镯!水晶镯!你要真是件宝物,应该带来的是一片祥和喜气,而不该是犯罪与灾难呵!”
他正在沉吟与感慨,下人进来回报说:
“禀老爷,周家公子来了!”
周仲濂!程正一早就叫人去通知他,镯子已找到的事情,想必是为这水晶镯而来。程正立即叫请,周仲濂走了进来,这少年不但诗书文字好,人长得也五官端正,神采英飒,程正常和自己的夫人说,自己有三个儿子,没一个赶得过周仲濂的,而且惋惜没个女儿,否则也可让周仲濂做他的女婿。周仲濂因为眼光过高,挑剔得厉害,东不成,西不就,始终还没订亲。
“程老伯,听说您找到了我家的水晶镯!”周仲濂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说,他和程正已熟不拘礼,一向都称程正为老伯。
“这不是吗?”程正把手里的镯子递了过去。“你来得正好,该仔细看看,是不是你家丢掉的那一个?”
周仲濂接过了镯子,在程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,下人们倒上了茶。周仲濂细细审视,笑容满面的抬起头来,说:
“一点儿也不错,正是那个镯子,这是传家之宝呢!失而复得,真不容易!家母要高兴极了,丢了这镯子,她老人家跟我叽咕了好几个月呢!到底老伯有办法,那伙盗贼,您也抓着了吧?”
“不是一伙,只是一个。”程正摇摇头,低声的说。
“一个?单人匹马做的案吗?”周仲濂惊奇的问:“这人必定是个三头六臂的江洋大盗!”
“你要不要见见这三头六臂的江洋大盗?”程正忽然兴趣来了,心血来潮的说:“这犯人强硬得很,又能说会道,始终不肯承认东西是偷来的,还坚持说这镯子是她家里的东西呢。如果不是你报案在先,我也几乎要相信她了。你不妨和她对质一下看看,本来,也该请你到堂上去对质一下的,可是,堂上总有那么多规矩,怕你不习惯。”
“好呀,”周仲濂颇为热心。“我对这犯人倒很好奇,您叫人押他上来,让我看看是怎样一个厉害人物!”
程正即刻让人去押韵奴来,看着周仲濂,他知道周仲濂做梦也不会想到犯人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,他倒很想看看周仲濂的惊奇样儿!
韵奴被带上来了,低垂着头,她走进门来,满脸的萧索与委屈,怯怯的站在那儿。由于程正的特别吩咐,她没有带枷锁,也没捆绑,但一日夜的牢狱生活,以及满心的委屈,满腹的辛酸,和自从离开家乡以来,所积压的辛劳与煎熬,使她形容憔悴,面色苍白。但,这份憔悴与苍白仍然掩饰不了她的美丽和娟秀。站在那儿,她娇怯如弱柳临风,清丽如白莲出水。
“这就是犯人,”程正对周仲濂说。“镯子是她拿去典当的。”
周仲濂看着韵奴,禁不住目瞪口呆。就是程正真的押出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来,也不会比押出韵奴来更让周仲濂吃惊。他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韵奴,完全愣住了。
“赵韵奴,”程正喊着。“这位就是失主周公子,水晶镯已经给周公子辨认过了,确实是他家所失窃的,现在,你还有什么话好说?”
韵奴抬起眼睛来,很快的瞬了周仲濂一眼,这一眼是凄楚万状的,是哀怨欲绝的,也是愤恨而无奈的。
“我还能说什么呢?”她低低的,自语似的说,头又垂了下去,看出自己简直没有脱罪的可能,连失主都咬定这是他家的失物,自己还能怎样呢?她心灰意冷,不禁赌气的说:“我所知道的,我都说过了。现在,有失物,有失主,又有盗贼,随你们把我怎样处置吧,我还有什么可说呢?”
“赵韵奴!”程正厉声喊:“不许强嘴!”
韵奴震动了一下,抬起头来,她又很快的扫了周仲濂和程正一眼,泪水就涌进了眼眶,低俯着头,用牙齿紧咬着嘴唇,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。
“你有话要问她吗?”程正问周仲濂。
“是的,”周仲濂转向韵奴,后者那股凄凄然,楚楚然,和那种哀哀无告的模样使他心里猛的一动,他竟无法把目光从她那秀丽可人的面孔上移开,他的声音不知不觉的放得非常非常的温柔:“姑娘,你别害怕,你只说这镯子是从哪儿得来的吧?”
“我可以说话吗?”韵奴幽幽柔柔的问。
“怎么不可以呢?”周仲濂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