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这就是霜园门外迎接着他们的第一件事。
第二十九章
夜好深,夜好沉,夜好静谧。
心虹静悄悄地躺着,倾听着周遭的一切,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几小时。她知道,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,都在窥伺她,现在,夜已经很深很深了,她料想,家里的人应该都已睡熟了吧?
这是多么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!她的世界竟被几句话辗成了粉碎。首先,是有关“母亲”的那个大秘密,一个被她认为是后母的女人,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之后,竟一变而为生母!她曾迷失地找寻过母亲,她也曾把梦儿访遍,她曾夜夜呼唤,也曾日日凝伫!她虚拟了母亲的形象,也在脑中勾划了几百种母亲的轮廓,却原来,母亲始终在她身边!二十年来,朝朝暮暮,母亲竟没有离开过她!这可能么?这可能么?她,心虹,她是多么愚昧无知而又盲目呵!
这动摇了她对人生的一种基本的看法,摧残了她的自信。母女相认,给予她的温暖却远没有给予她的痛楚多。而紧接着,她还来不及从这份痛楚里苏醒,一个大打击就又当头落下,这一年多来,她始终自认是个纯洁的少女,也因此,她敢于奉献给狄君璞她那颗真挚的心,却原来,自己早已和人私奔,再也谈不上纯洁和璞真!不但如此,更可怕的,她竟杀了那个男人!她,心虹,她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女人?
她不怀疑父亲是说谎,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。因为,她了解自己那份热烈如火的情感,爱之深,恨之切!怪不得,她不是在各处都留下过杀人的蛛丝马迹吗?从床上坐起来,她一把抢过床头柜上的一本词选,打开来,她找着了自己的笔迹:
利用感情为工具,达到某种目的的人,该杀!
玩弄感情的人,该杀!
轻视感情的人,该杀!
无情而装有情的人,该杀!
她迅速地合起了书,把它抛在床边。是了!她是个凶手!她早就决心要杀他了!这就是证据!她一定约好他在那悬崖顶上见面,然后乘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!啊!一个失去记忆的人,茫然地找寻着自己,最后找到的自己竟是个杀人凶手,她该怎么办?啊,怪不得全家谁都不愿她恢复记忆,怪不得镇上的人见了她就窃窃私议,怪不得卢老太太要向她索命……怪不得!怪不得!怪不得!
她心惊肉跳,额上冷汗涔涔。想想看,自己的手上染满了鲜血,自己的身上,带满了污秽,自己的心灵,充满了罪恶,而今而后,该当若何?她推开了棉被,赤着足走下床来,轻轻悄悄地,她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,站在那儿,她望着外面那黑暗的原野,和广漠的穹苍。
天际,星河璀燦,月光迷离。星河!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诗,她摸索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星星!呵,君璞,君璞,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颗小星星,我只是一块污泥,刻成了星形,镀上了白金,我是个虚伪的冒充者,混淆了你的视线,欺骗了你的感觉。呵,君璞,君璞,善良如你,天当佑你!罪恶如我,天当罚我!
她打了个寒噤,夜凉如水。她极目而视,暗夜中,山也模糊,树也模糊。星也迷离,月也迷离。四周好静,听不到虫鸣,听不到鸟语。只有低幽的风,在原野里徘徊呜咽,穿过树梢,穿过山谷,发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。她侧耳倾听,忽然间,她听到在那风声中,夹杂着什么其他的声音,低低地,沉沉地,哑哑地,在呼唤着: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她颤栗,她发冷,她又听到这呼唤了!她更专注地倾听那声音,那在一年多以来,经常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: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夜风里,那声音喊得悲凉。是了!她脑中如电光一闪,整个身子都僵硬地挺直了起来。这是云飞的声音!那坠崖的孤魂正游荡在山野间,那无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愿的呼唤!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他在索命呵!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那呼唤声更加迫切了,更加悲凉了,更加凄厉了!她的背脊挺直,眼光直直地瞪着窗外。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“我来了!”
她对窗外低低地说。是的,血债必须由血来还!我来了!她转过身子,像被催眠了一般,她轻悄地走到门边,轻轻地,轻轻地,轻轻地扭动着门柄,打开了房门,她没有惊动任何人。赤着脚,她走出房间,她甚至没有披一件衣服,只穿着那件白绸的睡袍。没有鞋,没有袜,她下了楼,走进客厅。避免去开客厅那厚重的拉门,她穿进厨房,开了后门,走进花园里。
几分钟之后,她已经置身在山野里了,披散着一头美好的黑发,穿着件白绸的睡袍,赤着脚,轻悄地走在那荒野的小径上。她像个受了诅咒的幽灵。她耳边,那呼唤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不断地响着: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“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”
她低呼着,加速了脚步。她赤着的脚踩在枯枝上,踩在尖锐的石子上,踩在荆棘上,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条的血痕,她不觉得痛。寒风侵袭着她,那薄霏霏的衣服紧贴着身子,她也不觉得寒冷,她耳边只听到那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凄厉的呼唤: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“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”
她喊着,几乎是在奔跑了。沿着那小径,她奔进了雾谷,穿过那岩石地带,她往农庄的方向奔去。可是,忽然间,在黑暗之中蹿出了一个人影,一把抱住了她。
“我捉住了你!哈!我捉住了你!”那人影叫着,怪声地发笑,声如夜枭凄鸣。“你还我儿子来!你还我!你还我!哈,我捉住了你!”
心虹站住,夜色里,卢老太太那张扭曲的脸像个凶神恶煞,那怪异的眼神,那凌乱的白发,那尖锐而凄厉的声音,划破了夜空,打碎了宁静。奇怪地,是心虹丝毫也没有惊惧,更没有感到意外,她反而安详而快乐地说:
“哦,是你,你来得好!”
“你杀了我儿子!你要偿命!”那疯妇嚷着。
“是的,是的,我要偿命!”心虹说,侧耳倾听。“听到吗?他在叫我。”
“什么?什么?”老妇问。
“他在叫我,云飞在叫我。”她像做梦般说,“我要去了,你也来吗?你应该送我去!我们走吧!”
老妇扭着她。
“我不放你!”她狡黯地说,“你要逃跑!”
“我不逃。”心虹安静地说,“我要到那悬崖顶上去,我要从那悬崖上跳下来!你听,他在叫我!你听!”
老妇真的侧耳倾听,她的眼睛怪异地盯着她。
“你要从悬崖上跳下来!”她说。
“是的。”心虹说。
“如果你不跳,我要把你推下去。”她说。
“那更好了,来吧!我们快去!听,他在叫我!”
夜色里,那声音仍在她耳边急促地响着: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“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”心虹应着,挣扎着往山上跑去。老妇也跄踉地跟了上去,她的手仍然紧攥着心虹的衣服。她们跑出了雾谷,跑上了山,直奔那农庄后的悬崖。这时,山谷中真的传来了一片呼叫:
“心虹!心虹!你在哪儿?”
“心虹!回来!心虹!”
“姐姐!姐姐呀!姐姐!”
同时,谷里到处都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。心虹站住了,怔了怔,说:
“他们来找我了!我们快些去吧!要不然,他们不会放我走了!”
“快些去!快些去!”老妇尖锐地说,怪笑着,兴奋着。“快些去!哈!快些去!”
心虹跑进了枫林,老妇也跟了过来,谷里的手电筒更明显了,闪亮着像一盏盏小灯,心霞他们一定在发疯般地搜寻着。一切要快了,快些结束吧!云飞,你不要再叫了。血债必须用血来偿。你不要再叫了,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她一步步地走向那栏杆。
狄君璞在卧室中,忽然没来由地惊跳了起来,一头一身的冷汗。暗夜里有着什么,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。事实上,他根本没睡,只是靠在床上休息。整晚,他都和云扬、尧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里四处搜寻卢老太太,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,后来镇上一个妇人说,看到卢老太太在公路局车站,于是,大家推断卢老太太一定糊里糊涂地搭上车子去了台北。于是云扬到台北去报了警,徒劳地搜寻无补于事,大家只好回家去等着。好在霜园门禁森严,大家都料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。夜深难觅,不如等天亮再说。就这样,狄君璞回到家里就已经快十二点了。带着那样凌乱的心情,那样烧灼着的情感和忧愁,他根本不能睡觉,靠在床上,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绪里折腾着。
而现在,他忽然惊跳了起来。
夜色里,确实有什么声音惊动了他,使他发冷而心跳。他下了床,披上衣服,从窗口看出去,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。但他的心跳得更猛,呼吸急促而紧张。然后,他听到一声低喊,一声女性的低喊,依稀在说着:
“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”
他不再犹豫,开了房门,他直奔出去,刚来到农庄前的空地上,他就看到那条通往枫林的小径边,草丛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着,他奔过去,弯腰拾了起来,心脏猛地一跳: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颗星星,那颗从星河中坠落的星星!他一把握紧了那颗星,紧得手心中都刺痛起来。然后,出于一种直觉,他狂奔着跑进了枫林。
一跑进枫林,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场面。
心虹,披着长发,穿着睡袍,赤着脚,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的栏杆,站在栏杆外凸出的悬崖边缘上,一只手抓着栏杆,一只手按着她那随风飘飞的睡袍下摆,眼睛迷迷濛濛地望着下面的山谷,似乎随时准备要往下跳。而在一边,卢老太太白发飞扬,眼神怪异,却在拍着掌,跳着脚喊:
“跳!跳!跳下去!跳下去!”
狄君璞心魂俱裂,满身冷汗,他想扑过去,但是他不敢,怕他一扑过去,心虹就会往下跳。因为,她现在显然在一种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。站在那儿,他一时觉得像掉进了冰窖,浑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。
他立即恢复了神志,喘息着,他开始向心虹那儿慢慢地移近,一步一步,一寸一寸地挨过去,同时,他轻声地、沙哑地低唤着:
“心虹!心虹!心虹!”
心虹一震,她茫然回顾,似乎在找寻着什么,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,她又一震,狄君璞立即喊:
“心虹!别松手!”
“他叫我,我要去了!”心虹望着狄君璞,像解释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般说着。
“谁叫你?”狄君璞问,故意和她拖延时间,他又向她迈近了一步。
“云飞。”她说。
“云飞是谁?”他问,再迈近一步。
这时,一片呼唤心虹的声音已经到了农庄这儿,心虹有些心神不定,她侧耳倾听,又看看身下的悬崖。狄君璞魂飞魄散,他很快地说:“你还没告诉我,云飞是谁?”
“你知道的,我要去了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再迈近了一步。
“就是我杀掉的那个人,我现在要偿还这笔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