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,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,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强烈的喜悦来,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彩。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,她坐了下来,紧紧地搂着那孩子。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,防备地看着她,尤其雅棠,她是非常地紧张和不安了。


    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,不住地用他那肥胖的小手,扑打着老太太的面颊。老太太低俯着头,定定地凝视着他,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珍宝。然后,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,摇撼着,拍抚着,嘴里喃喃地叫唤着:


    “云飞,我的乖儿!云飞,我的乖宝!云飞,我的小命根儿呵!”


    大家面面相觑,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。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,狄君璞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肩,安慰地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。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:


    “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,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。”


    老太太摇着、晃着,嘴里不停地呢喃着:


    “乖宝,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!云飞,要爱你的妈呵!我的宝贝儿!我知道你是好孩子,世界上最好的孩子!又漂亮,又聪明,又能干!我的宝贝儿!谁说你不学好呢?谁说的?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!你孝顺你妈,你最孝顺你妈,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,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,是不?乖儿?你不会的!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!妈最疼你,最爱你,最宠你,你不会抛下你妈的!你不会呵!”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。“我的乖儿啊!不要走,不要离开妈,我们过穷日子,但是在一块儿!不要走!不要抛下你妈啊!乖儿!云飞呵!”


    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,声声呼唤,声声哀求,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!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,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,不忍再看,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。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,这老妇所呼唤的,不单是她的儿子,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!她吸了吸鼻子,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,是悲是愁,是恨是怨?那男人,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,是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”,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,如何收拾?她再吸了吸鼻子,没有带手帕,她用手背拭拭眼睛。身边有人碰碰她,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帕,她回过头,是尧康!他正用一种深思的、研究的,而又同情的眼光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人总有一死的,只是早晚而已。”他安慰地说。


    “不!”她很快地回答,挺直了背脊。“我不为那男人流泪,他罪有应得!我哭的是,那失子的寡母,和那无父的孤儿!”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,就又颓丧地垂下头去。“啊,”她低语,“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他说,“我已经都知道了。”


    她望着他,默然片刻。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她轻问,就又掉转头去看着孩子了。


    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,只是做梦般地摇晃着孩子,眼珠定定的,一转也不转。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,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,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。并且,逐渐地,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,在片刻呆滞之后,她陡地一惊,像从一个梦中醒来,她惊讶地望着怀里的孩子,愕然地说:
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是谁的小孩儿?”


    “我的。”雅棠说,乘此机会,走上前去,把孩子给抱了过来,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。


    “啊啊,你的!”老太太说,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,“怎么,雅棠,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,阿英哪,倒茶呀!”


    “已经倒过了,伯母。”雅棠说。


    “啊啊,已经倒过了!”老太太说,颤巍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,又猛地看到了心虹,她怔了怔,立即脸上堆满了笑,对心虹说,“心虹,你来了!”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。走上前去,她亲亲热热地拉住心虹的手,亲呢而又讨好似的说,“云飞不在家,他出去了,去……”她晦涩地笑着,仿佛想掩饰什么。“他去上班了,上班……啊啊,可能是加班。要不然,就是有特别的应酬,男人家在外面工作,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,是不是?来来,你坐坐,等他一会儿。”


    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。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,像尧康说的,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。她已经疯成这样子,除非有奇迹出现,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,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?或者,在他的潜意识中,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,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?


    一小时后,他们离开了卢家。他们奔去的时候,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,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,只是殷殷垂注着云飞的去向,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,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候,就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。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,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。


    “如果我是云扬,”尧康说,“我干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。”“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,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。”雅棠说,“而且,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,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。”


    “据我所知,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,给老太太治病。”狄君璞说。


    “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?”雅棠凄凉地笑了笑,问。狄君璞默然了。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: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!他望着脚下的土地,沉思不语,一时间,他想得很深很远,想人生,想人类,想亘古以来,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,他叹息了。


    “我想,”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。“我真是罪孽深重!”


    狄君璞一惊,急忙抬头看着心虹,他把她拉到身边来,用手揽住了她的肩,他深沉而严肃地说:


    “记住!心虹,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,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?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,这证明云飞在活着的时候,就想抛下她了。如果云飞不死,我想,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,那么,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!”他忽然停住了,吃惊地喊,“心虹!你怎么了?不舒服吗?”


    心虹站住了,眼神奇异,神思恍惚,呼吸急促而不稳定。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种样子了,她似乎又掉入那记忆的深井中了。


    “心虹!心虹!心虹!”他连声喊着。


    “哦!”心虹透出一口气来,又回复了自然,对狄君璞勉强地笑了笑,她说,“我没有什么,真的,只是,刚刚忽然有一阵,我以为……”


    “以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,关于那天晚上的。但是,就像电光一闪般,我又失去了线索。”


    狄君璞怜惜地望着她:


    “别勉强你去回忆,心虹。放开这件事情吧!让我们轻松一下。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?雅棠,我女儿看到宝宝,一定要乐坏了。”


    雅棠微笑着,没有反对。于是,他们都向农庄走去了。


    第二十六章


    自从上次开过一次成功的舞会以后,霜园是经常举行舞会了,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计策的收效,浑然不知孩子们已另有一番天地,这舞会反而成为他们敷衍父母的烟幕弹了。在舞会中,他们都表现得又幸福又开心,而另一方面呢,一个真正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的聚会也经常举行着。


    春天是来了,枫树的红叶已被绿色所取代,但是,满山的野杜鹃都盛开了,却比枫树红得还灿烂。农庄上那些栅栏边的紫藤,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延升,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为一堵堵的花墙,却已成为一堵堵的绿墙。尧康总说,这种把栅栏变为花墙的匠心,是属于艺术家的。因为只有艺术家,才能化腐朽为神奇!


    尧康已成为农庄的常客,每个周末和星期天,他几乎都在农庄中度过。他和狄君璞谈小说,谈人生,谈艺术,几乎无话不谈。在没有谈料的时候,他们就默对着抽烟凝思,或者,带着小蕾在山野中散步。尧康不只成为狄君璞的好友,也成为小蕾的好友,他宠爱她,由衷地喜欢她,给她取了一个外号,叫她小公主。


    这天早上,尧康就坐在农庄的广场上,太阳很好,暖洋洋的。狄君璞搬了几张椅子放在广场上,和尧康坐在那儿晒太阳,小蕾在一边嬉戏着。


    “昨晚我去看了雅棠,”尧康说,“我建议她搬一个像样一点的家,但她坚持不肯。”


    “坦白说,你是不是很喜欢她?”狄君璞问。


    “很喜欢,”尧康笑笑,“但是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感情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们希望?我们希望的是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别装傻,乔风。”尧康微笑着。“谁不知道,你一个,心虹一个,还有心霞和云扬,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。我又不是傻瓜,怎会看不出来?”


    狄君璞失笑了。


    “那么,阻碍着你的是什么?”他问,“那个孩子?还是那段过去?”


    尧康皱皱眉,一脸的困惑。


    “老实说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。我并不在乎那孩子,而且我还很喜欢那孩子,我也不在乎那段过去,谁没有‘过去’呢?谁没有错失呢?都不是。只是,我觉得,如果我追求她,好像是捡便宜似的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讲?”


    “她孤独,她无助,她需要同情,我就乘虚而入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是怕她不够爱你?”


    “也怕我不够爱她。我对她绝没有像你对心虹的那种感情。”


    “我懂了。”狄君璞点了点头,“你曾经对别的女孩子有过这种感情吗?”


    “糟的是,从没有。读书的时候,我也追求过几个出风头的女孩子,但都只是起哄而已,不是爱情。我常想我这人很糟糕,我好像根本就不会恋爱。”


    “时机未到而已。”狄君璞笑笑说。


    “那么你说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恋爱!”


    “是的,可能不是和雅棠,可能不是最近,但是总有一天,你会碰到某一个人,你会恋爱,你会发生一种心灵震动的感情。人,一生总要真正地爱一次,否则就白活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个作家,乔风,”尧康盯着他,“以你的眼光看,人一生只会真正地恋爱一次吗?”


    “在我十八岁的时候,我认为人只能爱一次,但是,现在,我不这样说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人是种奇异的动物。”狄君璞深思着,“人生又多的是奇异的遇合,在这世界上,我们所不懂的东西还太多了,包括人类的感情和精神在内,对我们的未来,谁都无法下断语。但是,我认为,在你爱的时候,你应该真正地去爱,负责任地去爱。”


    “我懂了,”他说,“最起码,在爱的当时,你会认为这是唯一的一份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而说不定,这个爱情也只是昙花一现?像你对美茹,像心虹和雅棠对云飞!”


    “别这样说,这样就太残忍了!只是,人是悲哀的,因为他无法预测未来!而又无法深入认识对方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认为你深入地认识了心虹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认为云飞是被她推下悬崖的吗?”
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
    “你怎能那样确定?谁能知道人在盛怒中会做些什么?你怎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?”


    “我怀疑过,但我现在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凭你对她的‘认识’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还有我的直觉!”


    “假若有一天,你发现是她做的,你会失望吗?”


    “不是她做的!”


    “假若是呢?”


    “不可能有这种‘假若’!”


    “你是多么无理地坚持啊!”尧康叫着,“你只是不愿往这条路上去想而已,所以,你也放弃了对心虹记忆的探求,因为你怕了!对吗?”
关闭
最近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