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这是云飞的儿子!”她如同是第一次告诉她一样地说着。“我的日子曾经很艰苦,但是,现在已经好多了,狄先生和云扬都很照顾我。你看!这就是那个混蛋给我留下的!”她把孩子递到心虹面前,“愿意帮我抱抱他吗?我去倒茶!”
心虹下意识地接过了孩子,依然茫然而困惑,她呆呆地瞪着孩子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。孩子很乖巧可爱,一到了心虹手中,就咧着小嘴对她嘻笑,又伸出胖胖的小手来,碰触着心虹的面颊,嘴里咿咿唔唔地诉说着没有人懂的语言。萧雅棠到后面去倒茶了,心虹掉过头来,看着狄君璞,低低地说:
“你一点都没告诉我,有这样一个孩子!”
“假若昨晚心霞没把云飞坠崖的事告诉你,我仍然不会带你来的。你要知道,我无法预测这事在你心中会引起怎样的反应。”
“你怕我怎样呢?生气?嫉妒?你以为我对云飞还有爱情吗?还会吃醋吗?”心虹责难地低语,“你早就该带我来了!可怜的雅棠!想想看,我也很可能变成今日的她!如果我早知道,我可以尽量帮她的忙呵!”
“现在也为时未晚,”狄君璞轻声说,“我不是带你来了吗?告诉你,她最需要的帮助是友情!她已经在孤独和轻视中挣扎了很久了!她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!”
他们在藤椅中坐了下来,心虹不能自己地打量着那个孩子,掩饰不住她对这孩子所生出的一种复杂的情绪。萧雅棠端着两杯茶出来了,对狄君璞说:
“你怎么每次来都要带东西呢?”
“别提了。”狄君璞说,“最近还好吗?”
“总是这样子。啊,”她忽然想了起来,“上星期云扬带心霞来过。”
“心霞?”心虹惊异地叫了一声。她也知道这回事啊,怪不得昨晚她吞吞吐吐,欲说又止,大概就是这件事了!她看着萧雅棠,后者对她微笑了一下。
“你很惊奇啊!”她说,“我倒觉得云扬和心霞是很好的一对,你现在总不会还把我当云扬的女朋友吧?”
“当然。”心虹急忙说,有点赧然了。
“你可以对云扬放心,”萧雅棠的脸色忽然变得庄重而严肃,她的眼光是诚恳的。“云扬和云飞完全是不一样的人,虽然他们是兄弟,但是,在做人和品格方面,云扬是高出云飞太多了!”
心虹点了点头,她的眼底有着感动的光芒。萧雅棠伸手去抱过孩子,心虹望着那婴儿,低声地说:
“孩子很漂亮,长得像云飞。”
“我本来想拿掉他的,”萧雅棠说,用手托着孩子的头,让他躺在她的手腕上,用一种又怜爱又忧愁的眼光,她注视着孩子。“云飞死了,这孩子出世就会是个私生子,我恨透云飞,连带使我也恨这孩子。我想拿掉他,却不知该怎么去拿,也没有勇气,我去找云扬,求他帮忙。但是,云扬却对我说,拿掉他是件残忍的事,孩子何辜?该失去一条生命?他说他负责生产费,要我生下他来,如果我仍然不要他,就送给云扬,他愿意收养这孩子。就这样,我就把这孩子生下来了。谁知道,一生下来,我就再也离不开他了。”她举起孩子,深深地吻着孩子的面颊和颈项。孩子怕痒,开始舞动着双手,咯咯咯略地笑了起来。“现在,”萧雅棠继续说了下去,“这孩子却成为我的生命和我的世界,也是我活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意义。”
心虹静静地听着,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,眼里充盈着泪。萧雅棠说完了,室内有片刻的沉静,她的眼光仍然痴痴地停驻在孩子的面庞上。然后,心虹开了口:
“我很抱歉。雅棠。”
萧雅棠很快地抬起头来,望着心虹。
“为什么?”她问,“因为云飞的死吗?”
“总之,如果不是因为我,他是不会死的。”心虹说。
“那么,他会在什么地方呢?我打赌不会在你身边,也不会在我身边,不知道他会在哪一个女人的身边,也不知道他会再造多少的孽。说不定还有更多的私生子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!抱歉?你不必对我抱歉,心虹,我从没有为这件事恨过你或怪过你,从没有。如果我要恨,我恨的是云飞,不是你。”
心虹凝视着萧雅棠,这篇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,萧雅棠说得那样坦白,那样诚恳。她没有责怪她,没有像那个老太太那样指责她是凶手。心虹觉得心中有份说不出的安慰和温暖。她凝视着萧雅棠的眼光里立即说出了她心中的思想,同时,萧雅棠也立即从心虹的眼光中读出了这份思想。两个女人禁不住地都相视微笑了起来。就在这相视微笑中,一层了解的、崭新的友谊就滋生了。
“孩子多大了?有一周岁了吗?”心虹问,含笑地望着那肥肥胖胖的小婴儿。
“没有,才八个月,块头很大,是吗?才能吃呢!将来一定很结实。”萧雅棠回答。不由自主地流露了一份母性的骄傲、她那看着孩子的眼光是宠爱而得意的。
“再给我抱抱好吗?”心虹无法遏止自己对这孩子的好奇,云飞的孩子!那个差点做了她丈夫的男人!
萧雅棠把孩子交给了心虹,站起身来说:
“正好我该给他冲奶了,你抱着,我去冲去。”
狄君璞以一种感动而欣慰的眼光望着这一切,他坐在一边,几乎一句话也不说。望着这两个女人化解了她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,建立起友情与亲密,这是动人的,他不愿说任何的话,以免破坏了她们之间的气氛。但是,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打破了室内的宁静,接着一个女性的声音喊了起来:
“萧雅棠在吗?我们来了!”
萧雅棠惊奇地站住了,狄君璞和心虹也惊奇地站了起来,同时,那刚跑上来的一男一女也惊奇地站住了。来的不是别人,却是心霞和云扬。
“嗨,怎么会是你们?你们怎会在这里?”心霞愕然地叫着。
“你能来,我怎么不能来呢?”心虹笑着说,不由自主地兴奋了。
“狄先生!”云扬向狄君璞打着招呼,他手里也拎着许多奶粉和什么的。
狄君璞和云扬笑着点了点头,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聚会,他一生没碰到过比这更特殊的场面了。这群人彼此间的关系实在微妙,但场面却是兴奋而热闹的。萧雅棠显然是惊喜交集,她嚷着说:
“到底今天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?你们会一起跑来了?你们是约好的吗?”
“不是,不约而同而已。”云扬说。把东西放了下来。不住地以惊奇的眼光看着心虹和她手中的孩子。
心虹的眼光和云扬的接触了,两人似乎都有点儿不安。可是,兴奋和欢愉的气息是富传染性的,旧恨早已过去,新的关系里却有着温情,云扬很快就抛开了那困扰着他的一丝儿恼意,他对她大踏步地走了过来,由衷地说:
“很高兴见到你,心虹。”
他的唇边带着微笑,他的眼底有着友情,他直呼她的名字,像以前他经常出入霜园时一样,这表示所有的仇恨都已过去了。这一群年轻人,把新的友谊建筑起来了,这是一些多么热情而善良的人哪!
“嗨,大家坐吧!不要都站着!”萧雅棠忽然想起她是主人来了,她把椅子上的东西拿开,高声地招呼着,又要向楼下跑。“这样难得的聚会,必须好好热闹一下,你们都不许走,我出去买点东西,今晚大家都在我这儿吃晚饭!”
“等一下!”云扬说,“你怎么做得了我们这么多人吃的?”
“我可以帮忙!”心虹说。
“我提议,”狄君璞阻止了大家的吵声,“假若你们大家不反对,我想请你们去台北吃沙茶火锅!”
“沙茶火锅!”心霞首先赞同,“好极了!就是沙茶火锅!”
“孩子呢?带去吗?”心虹问,她对那孩子显然已生出一份微妙的感情。
“我可以把他托给楼下的房东太太!”萧雅棠说,“你们等一等,我先给他喝瓶奶!”她往后面冲去,又兴奋又激动。生活对于她,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,都成了一件无可奈何的事。而现在,那属于年轻人的、活泼的、喜悦的日子,似乎又回来了!这些访客,这些朋友,她知道,他们都渴望着给她快乐的!她是多么感激他们呵,他们何止带来快乐呢?他们还带来一份崭新的生命呵!
片刻之后,这一群人已浩浩荡荡地向台北的方向出发了,带着欢愉,带着喜悦,带着无穷无尽的对未来的希望,他们向前迈着步子,把曾有过的那些乌云和阴影都抛向脑后了。未来,对他们是一条神奇的路,他们都已振作着,准备去探索,去追寻了!
第二十四章
但是,这条神奇的路会是一条坦途么?是没有荆棘没有巨石的吗?是没有风浪没有困厄的么?迎接着他们的到底是些什么?谁能预测呢?
在这些日子里,梁逸舟是更加热中于带朋友回家吃饭了,各种年轻人,男的、女的,开始川流不息地出入于霜园。心虹和心霞冷眼地看着这一切的安排,她们有些不耐,有些烦躁,巴不得想远远地躲开。可是,父母毕竟是父母,她们总不能永远违背父母的意思,因此也必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这些朋友。而梁逸舟的选择和安排并不是盲目的,他有眼光,也有欣赏的能力,这些年轻人竟都是些俊秀聪颖的人物。再加上年轻人与年轻人是很容易接近的。因此,当春天来临的时候,这些年轻人中已经有好几个是霜园的常客了。在这之中,有个名叫尧康的男孩子,却最得心虹和心霞两姐妹的欣赏,也和她们很快地接近了起来。
尧康并不漂亮,瘦高条的身材,总给人一种感觉,就是太瘦太高了,所以,心霞常常当面取笑他,说他颇有“竹感”。他今年二十八岁,父母双亡,是个苦学出来的年轻人,毕业于师大艺术系,现在在梁逸舟的食品公司中负责食品包装的设计,才气纵横,常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杰作,在公司里很被梁逸舟所器重。他的外型是属于文质彬彬的一类,戴副近视眼镜,沉默时很沉默,开起口来,却常有惊人之句出现,不是深刻而中肯的句子,就是幽默而令人捧腹的。但是,真使心虹姐妹对他有好感的,并不在于他这些地方,而是他还能拉一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。
美术、文学和音乐三种东西常有类似之处,都是艺术,都给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美感,都能唤起人类心灵深处的感情。通常,喜爱这三者之一的人也会欣赏其他的两样,心虹姐妹都是音乐的爱好者。因此,尧康和他的小提琴就在霜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。
尧康是个相当聪明的人,走进霜园不久,他就发现梁逸舟的目的是在给两个女儿物色丈夫。他欣赏心虹的雅致,他也喜欢心霞的活泼。可是,真正让他逗留在梁家的原因,却不见得是为了心虹姐妹,而是霜园里那种“家”的气氛,对于一个孤儿来说,霜园实在是个天堂。所以,对心虹姐妹,他并没有任何示爱或追求的意味,这也是他能够被心虹姐妹接受的最大的原因。
就这样,连狄君璞也可以经常听到尧康的名字了,他没有说什么,只是常常默默地望着心虹,带着点儿窥探与研究的意味。当有一天,心虹又在赞美尧康的小提琴的时候,狄君璞沉默了很久,忽然跳了起来,用唇猛地堵住了她的嘴,在一吻以后,他的嘴唇滑到她的耳边,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:
“你觉得,我需要去学小提琴吗?”
“呵!”心虹惊呼了一声,推开他,凝视着他的脸,然后,她发出一声轻喊,迅速地抱住他的脖子,热烈地吻住他,再叫着说:
“哦!你这个傻瓜呵!一百个尧康换不走一个你呀!你这个傻透傻透的傻人!”
从此,狄君璞不再芥蒂尧康,反而对他也生出浓厚的兴趣,倒很希望有个机会能认识他。
就在这时候,霜园里举行了第一次的家庭舞会。
当舞会还没有举行的时候,心虹和心霞都有些闷闷不乐,参加舞会的人绝大部分是梁逸舟邀请的,另外还有些是心霞的男女同学。心虹的同学,很多都失去联系了,她也无心去邀请他们。对这个舞会,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,她宁愿在农庄的小书房里,和狄君璞度过一个安安静静的晚上。她也明白,如果自己不参加这舞会,父亲一定会大大震怒的,所以,她曾表示想请狄君璞来参加,梁逸舟深思了一下,却说:
“他不会来的,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,他不会有兴趣!”
“他并不老啊!”心虹愤愤地说。
“也不年轻了!”梁逸舟说了一句,就走开了。
“如果他愿意来呢?”心虹嚷着说。
梁逸舟站住了,他的眼睛闪着光。
“如果他愿意来。”他重重地说,“就让他来吧!”
可是,狄君璞不愿意去。揽着心虹,他婉言说:
“你父亲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舞会,就是希望在一群年轻人中,给你找一个男友。我去了,场面会很尴尬,对你对我,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。我不去,心虹,别勉强我。但是,当你在一群男孩子的包围中时,也别忘了我。”
狄君璞并不笨,自从上次和梁逸舟冲突之后,他就没有再踏入过霜园。他明白梁逸舟对他所抱的态度,这次竟不反对他参加,他有什么用意呢?他料想那是个疯狂的、年轻人的聚会,或者,梁逸舟有意要让他在这些人面前自惭形秽。他是不会自惭形秽的,可是,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,再加上梁逸舟可能给他的冷言冷语,如果他参加,他岂不是自取其侮?
心虹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,她不再勉强了,但在整个舞会筹备期中,她都是无精打采的。
心霞呢,她也对父亲提出了一个使他大大意外的要求:
“我要邀请两个人来参加!”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,斩钉截铁地说。
“谁?”梁逸舟惊奇地。
“卢云扬和萧雅棠!”
“云扬?”梁逸舟竖起了眉毛,萧雅棠是谁,他根本记不得了,云扬他当然太知道了!看心霞把他们两个的名字连起来讲,他想,那个萧雅棠当然就是云扬的女朋友了,却做梦也想不到心霞和云扬的恋爱。“云扬!”他叫着,“为什么要请他们?姓卢的给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吗?我希望卢家的人再也不要走进霜园里来!”
“爸爸,”心霞喊着,“冤家宜解不宜结啊!你正好借此机会,和他们恢复友谊呀!”
“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恢复友谊呢?”梁逸舟瞪着眼睛说,“那个卢云扬!那个蛮不讲理的浑小子!比他哥哥好不了多少!我以前要想帮助他,他还和我搭架子,讲派头,发脾气,耍个性,这种不识抬举,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,请他来干什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