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说完这几句话,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,他心中充满了一腔厌恶的、郁闷的情绪,急于要离开这幢房子,到屋外的山野里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。拉开了房门,他冲出去,却差点一头撞在吟芳的身上。她正呆呆地站在那房门口,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很久。显然地,她在倾听着他们的谈话。狄君璞把对梁逸舟的愤怒,本能地迁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,瞪视了她一眼,他一语不发地就掠过了她,大踏步地走向客厅,又冲出大门外了。吟芳看着他的背影,她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,焦灼地低唤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君璞!”


    可是,狄君璞并没有听到,他已经消失在大门外了。吟芳颓然地放下了手,叹口气,她走进书房。梁逸舟正涨红了脸,瞪着一对怒目,在室内像个困兽般走来走去。看到了吟芳,他立即恨恨地叫着说:


    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新闻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”吟芳点了点头,轻轻地说,“我全知道,我一直站在书房外面,你们所有的谈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瞧!完全被你说中了!这事到底发生了。心虹真是个只会做梦的傻蛋!这个狄君璞,他简直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!”吟芳望着他,默然不语,眼神是忧郁而若有所思的。半天之后,她走近他,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,她轻声地、温柔地说:


    “坐下来,逸舟。”


    梁逸舟愤愤地坐下了。掏出一支烟,取出打火机,他连按了三次,打火机都不燃起来,他开始咒骂。吟芳接过了打火机,打燃了火,递到他的唇边。他吸了一口烟,把打火机扔在桌上,说:


    “瞧吧!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!”


    “因为他揭了你的疮疤么?”吟芳不慌不忙地问。
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梁逸舟瞪视着吟芳。


    “逸舟。”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后,用手揽住了他的头,温柔而小心地说,“事实上,狄君璞说的话,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梁逸舟掉过头来,“你还认为他有道理吗?难道你……”


    “别急,逸舟。”吟芳把他的头扳正,轻轻地摩挲着他。“你知道我并不赞成这段恋爱,当初还要你及早阻止。可是,许多时候,人算不如天算,这事还是发生了。以前,我们曾用全力阻挠过心虹的恋爱,结果竟发生那么大的悲剧。事后,我常想,我们或者采取的手段过分激烈了一些,我们根本没有给心虹缓冲的余地,像拉得太紧的弦,一碰就断了。但是,云飞确实是个坏坯子,我们的反对,还可以无愧于心。而狄君璞……”


    “怎么?你还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成?”梁逸舟暴躁地打断了她。


    “你不要烦躁,听我讲完好吗?”吟芳按了按他的肩,把他那蠢动着的身子按回到椅子里。“我知道他配心虹并不完全合适。可是,从另一个观点看,他有学识、有深度、有仪表,还有很好的社会地位和名望。除了他年纪大了些和离过婚这两个缺点以外,他并不算是最坏的人选。而且,我以一个母性的直觉,觉得他对心虹是一片真心。”


    “看样子,你是想当他的丈母娘了!”梁逸舟皱着眉说,把安乐椅转过来,面对着吟芳。


    “逸舟!”吟芳温柔地喊,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,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。恳切地说,“别忽略了心虹!狄君璞说的确是实情,如果硬行拆散他们的话,心虹会活不下去!”


    梁逸舟瞪视着吟芳。
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。”吟芳又说了下去,“今天整个早上,心虹一直在唱歌,这是一年多来从没有的现象!而且,她在衣橱前面换了一上午的衣服,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?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!”


    梁逸舟继续看着吟芳,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。


    “还有,你没有看到她,逸舟。她脸上焕发着那样动人的光彩,眼睛里闪耀着那样可爱的光芒!真的,像狄君璞说的,她是整个复活了!”吟芳的语气兴奋了,她恳求似的望着梁逸舟,眼里竟漾满了泪。


    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时间,然后,他烦恼地甩了一下头,重重地说:


    “不行,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件事!这等于在鼓励这个不正常的恋爱!”


    “什么叫不正常的恋爱?他们比起我们当初来呢?”


    梁逸舟惊跳起来。


    “你不能这样比较,那时候和现在时代不同……”


    “时代不同,爱情则一。”


    梁逸舟盯着吟芳。


    “你是昏了头了,吟芳!你一直都有种病态的犯罪感,这使你脑筋不清楚!你不想想看,这样的婚姻合适吗?一个作家,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维持几分钟?他以往的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明了。假若以后狄君璞再遗弃了心虹,那时心虹才真会活不下去呢!而且,你看到刚才狄君璞的态度了吗?这件婚事,随你怎么说,我决不赞成!”


    “不再考虑考虑吗?逸舟?”


    “不。根本没什么可考虑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答应我一件事吧!”吟芳担忧地说,“不要做得太激烈,也不能软禁心虹,目前,你在心虹面前别提这件事,让他们继续来往,另一方面,我们必须给心虹物色一个男友,要知道,她毕竟已经二十四岁了。”


    “这倒是好意见,”梁逸舟沉吟地说,“早就该这么做了!或者,心虹对狄君璞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,如果给她安排一个年轻人很多的环境,她可能还是会爱上和她同年龄的男孩子!”他高兴地站起身来,拍拍吟芳的手,“就这样做!吟芳,起来!你要好好地忙一忙了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


    “我要在家里开一个盛大的舞会!我要把年轻人的社会和欢乐气息带到心虹面前来!”


    “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?”吟芳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一定的!”


    吟芳不再说话了,顺从地站起身子。但是,在她的眼底,却一点也找不出梁逸舟的那种自信与乐观来。


    第二十一章


    午后,狄君璞闷坐在书房中,苦恼地、烦躁地、自己跟自己生着气。上午和梁逸舟的一篇谈话,始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。他懊恼,他气愤,他坐立不安,他又后悔自己过于激动,把整个事情都弄得一败涂地。但是,每每想起梁逸舟所说的话,所指责诅咒的,他就又再度怒火中烧,咬牙切齿起来。老姑妈很识相,当她白炒了一盘辣子鸡丁后,她就敏感地知道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如意。于是,她把小蕾远远地带开,让狄君璞有个安静的、无人打扰的午后。


    这午后是漫长的,狄君璞不能不期待着心虹的出现,每一分钟的消逝,对他都是件痛苦的刑罚。他一方面怕时间过得太快,另一方面又觉得时间过得太缓慢太滞重了。他总是下意识地看手表,不到十分钟,他已经看了二十次手表了。最后,他熄灭了第十五支烟,站起身来,开始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,表上已经四点了,心虹今天不会来了。或者,是梁逸舟软禁了她,反正,她不会来了。


    他停在窗口,太阳快落山了,山凹里显得阴暗而苍茫。他伫立片刻,掉转身子走回桌前,燃上了第十六支烟。


    忽然有敲门声,他的心脏“咚”地一跳,似乎已从胸腔里跳到了喉咙口。抛下了烟,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客厅,冲到大门口。大门本来就是敞开的,但是,站在那儿的,并不是他期待中的心虹,而是那胖胖的、满脸带笑的高妈。狄君璞愕然地站住了,是惊奇,也是失望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哦,是你。”


    高妈笑吟吟地递上了两张折叠的纸,傻呵呵地说:


    “这是我们小姐要我送来的,一张是大小姐写的,一张是二小姐写的,都叫我不要给别人看到呢!”


    狄君璞慌忙接过了纸条,第一张是心霞的,写着:


    狄君璞:


    妈妈爸爸已取得协议,暂时不干涉姐姐和你来往,怕刺激姐姐。但是,他们显然另有计划,等我打听出来后再告诉你。姐姐对于你早上来过的事一无所知,你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些。珍惜你的时间吧!别气馁呵!


    高妈已尽知一切,她是我们这边的人,完全可以信任!


    心霞


    再打开另一张纸条,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:


    请我吃晚饭好么?


    虹


    狄君璞收起了纸条,抬起眼睛来,他的心里在欢乐地唱着歌,他的脸上不自禁地堆满了笑,对高妈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谢谢你!谢谢你!谢谢你呵!”


    高妈笑了,说:


    “大小姐马上就会来了,晚上老高会来接她。”


    “不用了,我送她到霜园门口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们老爷一定会叫老高来接的,我看情形吧!”


    高妈转过身子走了。狄君璞伫立半晌,就陡地车转了身子,不住口地叫着姑妈。姑妈从后面急匆匆地跑了出来,紧张地问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怎么了?哪儿失火了吗?”


    “我心里,已经烧成一片了!”狄君璞欢叫着说,对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妈咧开了嘴嘻笑,一面嚷着,“辣子鸡丁!赶快去准备你的辣子鸡丁!”


    折回到书房,他却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了,他烧旺了炉火,整理了房间,在火盆旁,他安置好两张椅子,又预先沏上一杯好茶,调好了台灯的光线,拭去了桌上的灰尘。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对蜡烛,和两个雕花的小烛台,他一向喜欢蜡烛的那份情调,竟坚持餐桌上要用烛光来代替电灯,因而和老姑妈争执了老半天,最后,姑妈只好屈服了。当一切就绪,心虹也姗姗而来了。


    看到心虹,狄君璞只觉得眼前一亮,他从来没有看到心虹这样打扮过,一件黑丝绒的洋装,脖子上系了一条水钻的项链,外面披着件也是黑丝绒的大衣,白狐皮的领子。长发松松地挽在头顶,用一个水钻的发饰扣住。脸上一反从前,已淡淡地施过脂粉,更显得唇红齿白,双眉如画。她站在那儿,浅笑嫣然,一任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,只是含笑不语。那模样,那神态,有说不出来的华丽,说不出来的高贵,说不出来的清雅,与说不出来的飘逸。


    好半天,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气说:


    “心虹,你美得让我心痛。”


    把她拉进了书房,他关上房门,代她脱下大衣,立即,他把她拥入了怀中。深深地凝视着她,深深地对她微笑,再深深地吻住了她。她那娇小的身子,在他的怀抱中是那样轻盈,她那小小的唇,是那样温软。她那长而黑的睫毛,是那样慵慵懒懒地垂着,她那黑黑的眼珠,是那样醉意盎然地从睫毛下悄悄地望着他。他的心跳得猛烈。他的血液运行得急速。一早上所受的闷气,至此一扫而空。他吻她,不住地吻她,不停地吻她,吻了又吻,吻了再吻。然后,他轻声地问:


    “你爸爸妈妈知道你来我这儿吗?”


    “爸爸去公司了。我告诉妈妈我不回去吃晚饭,她也没问我,我想,她当然知道我是到这儿来了。除了这儿,我并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呀!”


    狄君璞沉默了一会儿,他不知道梁氏夫妇到底准备怎样对付他,但他知道一点,投鼠忌器,他们也怕伤害心虹。这成了他手中唯一的一张王牌。他现在没有别的好办法,除了等待与忍耐以外。命运既已安排他们相遇,应该还有更好的安排。等待吧!看时间会带来些什么?


    “你有心事,”心虹注视着他,长睫毛一开一阖的。“告诉我,你在想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。”狄君璞牵着她的手,把她引到火边的椅子上坐下。他坐在她旁边,把她的手阖在他的手中。“我等了你整个下午,怎么这样晚才来?”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去霜园?”她问,心无城府地微笑着。“难道一定要我来看你?唔,”她斜睨着他,“我看你被我宠坏了,什么都要我迁就你。但是,”她热烘烘地扑向他,“我会迁就你,无论你要我做什么,我都会迁就你,我知道你不喜欢到霜园来,那儿的气氛不适合你,你宁愿要这朴朴实实、笨笨拙拙的农庄,也不愿要那豪华的霜园,对吧?好,你既然不喜欢去霜园,那么,我来农庄!如果你不讨厌我,我就每天来吃晚饭!”


    狄君璞心中通过了一阵又酸楚又激动的暖流,这孩子,这痴痴的傻孩子啊!她已经在为他的不去造访而代他找借口了。一时间,他竟冲动地想把早上的事告诉她,但他终于忍住了,只是勉强地笑笑说:


    “你知道,心虹,你家里的人太多,而我,是多么希望和你单独相处呵!”


    “嘘!”心虹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,脸上有一股可爱的天真。“你不用解释,真的,不用解释!我每天都来就是了!记住,君璞,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,我不要改变你。假如你愿意,给我命令吧,你是我的主人,而我,一切听你吩咐。先生。”


    狄君璞拿起她的手来,轻轻地吻着她的手指,他用这个动作来掩饰他眼底的一抹痛楚。啊,心虹!她怎样引起他心灵深处的悸动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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