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爱琳,”柏霈文的神情紧张,“请不要伤害她,请不要刺激她,她已经受了过多她不该受的苦难!”


    爱琳掉过头来,直视着柏霈文,她的目光奇异而古怪,她的声音深幽而低沉:


    “告诉我,你到底有多爱她?有多深?”


    柏霈文沉吟了一下,然后,他轻轻地念了几个句子,是含烟当日最爱唱的一支歌里的:


    海枯石可烂,


    情深志不移,


    日月有盈亏,


    我情曷有极!


    爱琳注视着窗外,视线越过了那山坡,那茶园,她似乎看到了含烟山庄,那废墟,那真是个废墟吗?泪慢慢地滑下了她的面颊,慢慢地、慢慢地,滴落在窗棂上。


    28


    天气是多变的,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,到下午却飘起了霏霏细雨,天空黑暗了下来,秋意骤然地加浓了。放学的时候,方丝萦已经感到那份凉凉的秋意,走出校门,一阵风迎面而来,那样凉飕飕的,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。抬头看了看天空,云是低而厚重的,校门口的一棵不知名的树,撒了一地的落叶。细细的雨丝飘坠在她的脸上,带来一份难言的萧索的感觉。


    “哦,老尤开车来接我们了。”亭亭说。


    真的,老尤的车子停在路边,他站在那儿,恭恭敬敬地打开了车门,微笑着说:


    “下雨了,先生要我来接你们。”


    方丝萦再仰头看了看天空,雨丝好细,好柔,好轻灵,像烟,像雾,像一张迷迷蒙蒙的大网。她深呼吸了一下,吸进了那份浓浓的秋意。然后,她对老尤说:


    “你把亭亭带回去,我想在田野间散散步。”


    “你没有雨衣,小姐。”老尤说。


    “用不着雨衣,雨很小,你们去吧!”


    “快点回来哦!老师,你淋雨会生病。”亭亭仰着一张天真的小脸说。


    “没关系,去吧!”她揉了揉亭亭的头发,推她钻进了汽车。


    车子开走了。


    沿着那条泥土路,方丝萦向前慢慢地走着。雨丝好轻柔,轻轻地罩着她。她缓缓地向前移动,像行走在一个梦里,那恻恻的风,那濛濛的雨,那泥土的气息和那松涛及竹籁,把她牵引到了另一个境界,另一个不为人知的、朦而混沌的境界里。她沉迷了,陶醉了,就这样,她一直走到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前。


    推开了那扇铁门,她走进去,轻缓地游移在那堆残砖废瓦中。雨雾下的废园更显得落寞,显得苍凉。那风肆无忌惮地在倒塌的门窗中穿梭,藤蔓垂挂在砖墙上,正静悄悄地滴着水,老榕树的气根在寒风中战栗,柳树的长条上缀满了水珠,亮晶晶的,每滴水珠里都映着一座含烟山庄——那断壁残垣,那枯藤老树。


    她叹息。多少的柔情,多少的蜜意,多少古老的往事,都湮没在这一堆废墟里。谁还能发掘,谁还能找寻,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,属于她的那一份梦呢?像这废墟,像这雨雾,一般的萧索,一般的迷蒙,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拢那些梦的碎片了。


    在一堆残砖上坐下来,她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中,一任细雨飘飞,一任寒风恻恻。她不知坐了多久,然后,她被一声呼唤所惊动了。


    “含烟!”
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烟山庄的门口,带着满脸的焦灼和仓皇。他那瘦长的影子浴在薄暮时分的雨雾里,有份特殊的孤独与凄凉。


    “含烟,你在吗?含烟?”柏霈文走了进来,拄着拐杖,他脚步微带踉跄。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雨衣,在他的臂弯中,搭着方丝萦的一件风衣。方丝萦从断墙边站了起来,她不忍看他的徒劳的搜索。一直走到他的面前,她说:


    “是的,我在这儿。”


    一层狂喜的光彩燃亮了他的脸,他伸出手来触摸她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。


    “哦,我以为……我以为……”他喃喃地说着。


    “以为我走了?”她问,望着他,那张脸上刻画着多么深刻的挚情!带着多么沉迷的痴狂!哦!要狠下心来离开这个男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!她真会吗?带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后的一线光明?


    “哦,是的,”他仓促地笑了,竟有点儿羞涩,“我是惊弓之鸟,含烟。”他摸摸她的头发,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,“你湿了,你也冷了!多么任性!”他帮她披上了风衣,拉紧她胸前的衣襟,“老尤说你不肯上车,一个人冒着雨走了,我真吓了一大跳。啊,别捉弄我了,你再吓我几次,我会死去。”


    “我只是想散散步。”她轻声说,费力地把眼光从他脸上掉开,望着那雨雾下的废墟,“这儿像一个坟场,埋葬了欢乐和爱情的坟场。”


    “会重建的,含烟,”他深沉地说,“我答应过你,一切都会重建的。”


    “有些东西可以重建,只怕有些东西重建不了。”于是,她轻声地念一首诗,一首法国诗人魏尔伦的诗:


    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,


    刚刚飘过两条影子朦胧。


    他们眸子木然,双唇柔软,


    他们的言谈几乎不可闻。


    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,


    两个幽魂唤回往事重重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——那时,天空多蓝,希望多浓!


    ——希望已飞逸,消沉,向夜空。


    如此他们步入野燕麦间,


    只暮天听见他们的言谈。


    “你在念什么?”柏霈文问。


    “一首诗。”


    “希望你没有暗示什么,”柏霈文敏感地说,“我现在很怕你,因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,把握不住你的情感,我总觉得,你在想办法离开我。于是,我必须用我的全心来窥探你,来监视你,来牢笼你。”


    “再给我筑一个金丝笼,像以前一样?那个笼子几乎关死了我,这一个又将怎样?”


    “没有笼子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那你就任我飞翔吧!”


    他打了个寒战,声音微微有些儿战栗:


    “我将任你飞翔,但是,小鸟儿却知道哪儿是它的家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她幽幽地问,看着那废墟。我的家在哪儿呢?这废墟是筑巢的所在吗?何况,鹊巢鸠占,旧巢已不存在,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风风雨雨?


    “我们走吧,含烟,你淋湿了。”他挽着她的手。


    “我还不想回去,”方丝萦说,“淋雨有淋雨的情调,我想再走走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我陪你走。”


    于是,他们走出了含烟山庄,沿着那条泥土路向前走去,暮秋的风雨静幽幽地罩着他们。好一阵,他们谁都没有说话,然后,他们一直走到了松竹桥边。听到那流水的潺湲,柏霈文说:


    “有一阵我恨透了这一条河。”


    “哦,是吗?”她问,“仅仅恨这一条河吗?”


    “还有,我自己。”


    她没有说话,他们开始往回走,走了一段,柏霈文轻轻伸手挽住了她,她没有抗拒,她正迷失在那雨雾中。


    “我一直想告诉你,”柏霈文说,“你知道,三年前,妈患肝癌去世了。你知道她临死对我说的是什么?她说:‘霈文,如果我能使含烟复活,我就死亦瞑目了。’自你走后,我们母子都生活在绝望和悔恨里,她一直没对我说过什么关于你的话,直到她临死。含烟,你能原谅她吗?她只是个刚强任性而寂寞的老人。”


    方丝萦轻轻地叹息。


    “你能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我呢?你也能原谅吗?”他紧握住了她的手,她那凉凉的、被雨水所濡湿了的手。


    她又轻轻地叹息。


    “能吗?能吗?能吗?好含烟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说,轻声地,“我原谅了,早就原谅了。但是,这并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给我时间。”


    她不语,她的眼光透过了濛濛的雨雾,落在一个遥远的、遥远的、遥远的地方。


    晚上,雨下大了。方丝萦看着亭亭入睡以后,她来到了爱琳的房门口,轻轻地敲了敲门。柏霈文的门内虽没有灯光,但是,方丝萦知道他并没有睡,而且,他一定正警觉地倾听着她的动静。所以,她必须轻悄地、没有声息地到爱琳屋里,和她好好地倾谈一次。


    门开了,爱琳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,站在房门口,瞪视着她。方丝萦不等她做任何表示,就闪进了房内,并且关上了房门。用一对坦白而真挚的眸子,她看着爱琳,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一定要和你谈一谈。”


    爱琳向后退,把她让进了屋子,走到梳妆台前面,她燃起了一支烟,再默默地看着方丝萦。这还是第一次,她仔细地打量方丝萦,那白的皮肤,那乌黑的眼珠,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,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轻灵秀气,自己早就该注意这个女人啊!


    “坐吧!方——啊,”她轻蹙了一下眉毛,“该叫你什么?方小姐?章小姐?还是——柏太太?”


    方丝萦凝视着爱琳,她的眼睛张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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