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你没有按时间回去,他怎样了?”
“他会等的!”她故意地说,事实上,亚力在大骂了她一顿之后,就闪电和另一个美国女孩订婚了。她并不惋惜,她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误。
“哦,”柏霈文像挨了一下闷棍,“那么,你还准备回美国去吗?”
“迟早总要去的!”
“哦,可是,昨晚你答应过留下了?”
“那并不是一辈子啊!我只说目前不离开而已。”
他咬咬牙,额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动着。
“我觉得”他闷闷地说,“你变得很多,你变残忍了。”
“残忍?”她冷哼了一声,“那是学来的!”
“也变得无情了!”
“有情的人是傻瓜!”
“哦!”他微喟着,不由自主地,再发出了一声叹息。谈话变得很难继续下去了。他不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行走,她也沉默地走在一边。他脸上,刚才在学校门口的那份喜悦和阳光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层重而厚的阴霾。他的脚步不经心地往前迈着,手杖也随意地拖在身边,他的心思显然是迷茫而抑郁的。因此,他直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走去,眼看就要撞到电杆上去,方丝萦出于本能地冲过去,一把拉住了他,喊:
“小心!”
就这样一拉,他迅速地收住步子,方丝萦正冲上前,两人竟撞了一个满怀。他扶住了她,于是,他的手捉住了她的,他不肯放开了,紧紧地握住这只柔若无骨的小手,他喃喃地激动地喊:
“含烟!”
她怔了几秒钟,然后,她就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来,愤怒地说:“好!离开你的许诺不过几小时,你就这样不守信用!我看,这儿是绝对待不下去了!”
“哦,含烟,不,丝萦!”他急急地说,“原谅这一次,我不过是一时忘情而已。”
方丝萦正要再说什么,亭亭喘着气对他们跑了过来,一面跑,一面笑,一面喘,一面说:
“爸爸!方老师!你们猜怎样?我跑赢了!不过,”她站住,做了个好可爱的鬼脸,压低声音说,“不过,高叔叔是故意让我赢的!我看得出来!”她拉住了方丝萦的手,立即,她有些吃惊地看看方丝萦,又看看柏霈文,用很担忧的声音说,“你们在生气吗?你们吵架了吗?是吗?爸爸?方老师?”
“你方老师在生我的气,”柏霈文抓住了机会,开始利用起亭亭来了,“她说要离开我们呢!”
“真的吗?方老师?”亭亭真的受了惊吓,她用那对坦白而天真的眸子,惊慌地看着方丝萦,用自己的两只手紧抱住她的手,“爸爸惹你生气,我又没有惹你生气呀?方老师!”她怪委屈地说。
“是呀!亭亭又没惹你生气!”柏霈文接口说。
方丝萦狠狠地瞪了柏霈文一眼,不过,柏霈文是看不见的。方丝萦心中有着一肚子的火,但是,在亭亭面前,她却无法发作。看着亭亭那张忧愁的小脸,她只得故作轻快地说:
“谁生气了?根本没人生气呀!”
“是吗?真的?”亭亭欢呼起来了。然后,她嬉笑着,一只手拉住柏霈文,一只手拉住方丝萦,她竟俯头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,用软软的、真挚的、天真的童音说:
“好爸爸!好方老师!你们不要吵架,不要生气吧!我唱歌给你们听!”
于是,她一只手牵着一个人,小小的身子夹在两个大人的中间,她跳跳蹦蹦地走着,一面走,一面唱:
我有一只小毛驴,
我从来也不骑,
有一天我心血来潮,
骑着去赶集,
我手里拿着小皮鞭,
心里真得意,
不知怎么哗啦啦啦,
摔了一身泥!
方丝萦的眼眶潮湿了,紧握着那只小手,她觉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。亭亭那孩子气的、喜悦的歌声震撼了她,这不再是她第一次在正心门口所看到的那个忧忧郁郁的小女孩了。这孩子,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女儿,她怎忍心离开她?
柏霈文同样被这歌声所震动,他的眼眶也潮湿了,孩子走在中间,唱着歌,他和含烟走在两旁,漫步在黄昏的小径上。这是多年以来,梦寐所求的场面啊!如今,竟会如愿以偿了,但是,这局面能维持多久?能维持多久?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烟那颗已冷了的心?
他们往前走着,亭亭仍然不住口地唱着歌。方丝萦和柏霈文都沉默着,他们的脸色是感动的,眼眶是潮湿的。高立德站在门口等着他们,看到这样一幅图画,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也潮湿了。
这天晚上,柏霈文吩咐,很早就吃了晚饭,他坚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补功课了,因为,方老师很累了。确实,一夜无眠,又上了一天课,再加上这么多感情上的冲击、压力、困扰……她是真的倦了,非常非常地疲倦了。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卧房,她想睡了。或者,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后,她可以再好好地想一想。
一进房,是扑鼻而来的玫瑰花香,床头柜上,又换了新鲜的玫瑰花了。方丝萦不禁轻叹了一声。换上了睡衣,刷过了头发,她神思迷惘地走到床前。不行,她今天是什么都不能再想了,她必须要睡了。掀开被褥,她正要躺下去,却忽然吃了一惊,在那雪白的被单上,一枝长茎的红玫瑰正静静地躺着,在玫瑰下面,压着一张纸条。她拾起了玫瑰,取出那张纸条,上面,是一个盲人的、歪扭而凌乱的字迹:
祝
好梦无数
她颠然地放下了花,颓然地倒在枕上。满被褥都是芬芳馥郁的玫瑰花香。她阖上眼睛,无法成眠,脑子里充满了凌凌乱乱的思绪,迷迷茫茫的感觉,和一份酸酸楚楚的柔情。她再睁开眼睛,那床头柜上的玫瑰花都对她灿烂地笑着。
25
第二天一早,高立德就回到南部去了。同日的黄昏,方丝萦带着亭亭走进客厅时,发现爱琳回来了。
爱琳已经换上了家常的衣服,一件橘红色的毛衣,和同色的裙子,仰靠在沙发中,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几上的一瓶红玫瑰。在饭厅的桌上,也有一大瓶,不知何时开始,这客厅中到处都是玫瑰花了。听到她们进来,爱琳懒洋洋地抬起睫毛来,看了她们一眼,心不在焉地问:
“亭亭,你爸爸到哪里去了?”
“他出去了吗?我不知道,我在学校里。”亭亭说,有些儿怯生生的,她一看到爱琳,就像小老鼠见到了猫似的。方丝萦才想起刚刚没有看到老尤和车子,显然柏霈文是出去了。
“他的病倒好了?”爱琳问,一面用一个小锉刀修着指甲,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问话。
“好了,早就好了。”方丝萦代亭亭回答了,注视着爱琳,出于礼貌地问,“您回来多久了?”
“下午到家的。”爱琳说,突然抬起眼睛来,深深地看了方丝萦一眼,“方小姐,坐下谈谈吗?”
方丝萦坐了下去,一面把手里的书本交给站在一边的亭亭说:
“亭亭,把这些书放到我屋里去。你也把制服换下来吧,免得明天上课时又脏了。”
亭亭捧着书本走上楼去了。方丝萦掉回眼光来,才发现爱琳正用一副研究的、怪异的眼神,紧紧地盯着她。
“方小姐,”她慢吞吞地说,“你似乎很喜欢孩子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结婚?”
方丝萦怔了怔,接着就苦笑了一下。她看着爱琳,不知她今天是怎么回事,找她谈话!这是很反常的!她总不会一回家就发现了什么端倪吧?那是不可能的。何况她还没有见着霈文。
“每个人有不同的遭遇,你知道。”她回避地说。
“恋爱过吗?”爱琳追着问。
“是的。”她有些不安。
“怎样呢?有段伤心的往事,我想。”
“哦!”她无力地应了一声,看着爱琳,她想采取主动了,“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运气,柏太太。有个幸福的家庭是不容易的。”
“哼!”她冷笑了一声,漂亮的大眼睛冷冷地盯着她,“你在讽刺吗?你也看到了!幸福家庭,可真够幸福、够温暖的!”
“只要你愿意让它幸福……”她低低地说。
“你说什么?”爱琳捉住了她的语音,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
“柏太太!”她俯向她,这几句话倒是非常诚恳的,“你可以改变一切的,只要你愿意!那父亲和那孩子,都很需要你呢!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爱琳挑高了眉梢,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有着火焰,愤怒的、仇恨的火焰,“你根本不知道!你什么都不知道!他们都不需要我,他们需要的,只是一个鬼魂!章含烟的鬼魂!”
方丝萦情不自已地打了个冷战。
“我从没听说过,人会战胜不了鬼魂的!”她软弱地、勉强地说。
“那么,你现在就听说过了!”爱琳说,看着她,然后,她忽然转变了话题,“好吧!告诉我吧!我离开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怎么?”她一惊,“没什么呀,只有——只有亭亭喊高叔叔的那个客人来住过两天。”
“这个我知道了。亚珠已经说了。他来干吗?”
“不——不知道。”
“这些花呢?”爱琳指着那瓶玫瑰,“是为什么?”
“哦?”方丝萦瞪着她。
“你不懂吗?柏家客厅里从没有玫瑰花!这是他的法律!现在,这些花是为了什么?”
“我——对不起,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吗?”她紧紧地望着她,“可是,你的房里也在开玫瑰花展呢!”
那么,她到过她的房里了!方丝萦迎视着爱琳的目光,这女人并不糊涂啊!她的感觉也是敏锐的,反应也是迅速的。她咬咬嘴唇,轻声地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