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可是,你刚刚还说你母亲很爱你,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!”


    “老师!”那孩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方丝萦,带着浓重的、乞谅的意味。


    “都是你编造出来的,是吗?”


    柏亭亭再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生日呢?”方丝萦追问,“也都是你编造出来的,是吗?昨天根本不是你的生日,是吗?”


    那孩子惭愧地低垂了头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编造出这些事来?”


    那孩子默然不语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柏亭亭的头垂得更低了。


    “我不要你认为妈妈不爱我。”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我怕你会告诉爸爸。”


    “你母亲常打你吗?为什么?”


    那孩子扬起睫毛来,一对泪汪汪的眸子里带着成人的忧郁,一刹那间,这张小脸就不再是天真和稚气的了。这是张懂事的、颖慧的、成熟的脸孔。


    “你一定知道,那不是我的真妈妈。”她幽幽地说,声音恢复了平静,没有埋怨,也没有仇恨,“我不能要求她像真妈妈一样爱我,是不是?而且,爸爸对她不好,她生气,就拿我出气,她要用我来气爸爸。”她摇摇头,用一种可爱的、忍让的神情看着方丝萦,“我不给她机会,我不让爸爸知道!你帮我保密,好吗?方老师!”


    方丝萦的心被这孩子绞痛了,鼻子里好酸楚好酸楚。怎样一个孩子!大人们造了些什么孽,让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承担身心双方面的折磨!她审视着这个孩子,好长久好长久一段时间。然后,她把这孩子紧紧地揽在胸前,用手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,微带战栗地说:


    “好,亭亭,我跟你约定,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你爸爸。但是,你答应我一件事,以后永远不要对我撒谎,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,好吗?”


    “好。”


    “再有,”方丝萦打了个冷战,“别去招惹你母亲,如果她再要打你,逃开吧!亭亭,逃得远远的,逃到我这儿来吧!知道吗?傻孩子!别让她再碰你!别让她碰你一根手指头!知道吗?亭亭!”


    那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,眼光里已充满了孺慕的依恋。孩子都是些敏感的小动物,他们知道谁真正疼爱自己。


    “好的,老师。”她说,又犹豫地、慢吞吞地说,“你也别去找我妈妈,好吗?我妈妈并不坏,你知道,她只是心情不好,不能都怪她,你知道。有时候爸爸和她吵得很凶,他骂她,”她眼里闪着骄傲的光,“说她赶不上我亲妈妈的一根头发!啊,如果我的亲妈妈没死啊!”她深深地叹气,不再说了。


    方丝萦眩惑地望着面前这个孩子,怎样一个家庭呢?她不愿去想。但是,怎样一个孩子啊!


    “老师!”


    柏亭亭推开了方丝萦的房门,走了进来,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。方丝萦正斜倚在床上冥想着。


    “什么事?亭亭?”


    “我爸爸请你今天晚上到我们家去吃晚饭,他要我放学之后就带你回去,好不好,老师?”


    “吃晚饭。”方丝萦一愣,“有什么事吗?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?”


    “不是,爸爸说,就是要请你来吃晚饭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呢?”方丝萦深思地微笑着,“你对你爸爸说了我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就告诉爸爸,说你很喜欢我。爸爸问了我好多,我都告诉他了。”


    “问了些什么呢?”


    “他问你和不和气,脾气好不好,书教得好不好,还问你漂不漂亮。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说呢?”方丝萦微笑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说,”那孩子走到床边来,亲昵地依偎着方丝萦,甜甜地微笑着,“我说,你是全世界最好、最温和、最漂亮的老师!”


    “哦,”方丝萦不禁笑了起来,“你这孩子!”


    “你去吧!好吗?”柏亭亭摇着方丝萦的胳膊,央求着,“你去吧,好吗?今天晚上妈妈也不在家。”


    “你妈妈不在家?”方丝萦注意地问。


    “她到台中去了,要过三天才回来。”


    “她常常不在家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方丝萦沉思了片刻,然后,她点了点头,说:


    “好的,我去。”


    “好啊!”柏亭亭欢呼了一声,对方丝萦做了一个愉快而喜悦的表情,接着,就又忽然沉下了脸,小心翼翼地说,“你可不能泄露我们的秘密哟。”


    “当然啦!”方丝萦说,“你放心吧!”


    “好,那我放学后到教员休息室来找你!我们走回去就行了,只有几步路远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
    那孩子笑了笑,显得十分兴奋。转过身子,她一溜烟地跑出去了。她跑出去之后好久,方丝萦还能感到她所留下的笑语之声,像银铃般在屋子里回响着:


    “你是全世界最好,最温和,最漂亮的老师!”


    她摇了摇头,从床上站起身来,走到梳妆台前面,镜子里出现一张深思的、略带忧郁的脸庞,那对眼睛是迷惑而困扰的。她审视着自己,然后,她慢慢地把长发挽在头顶上,梳成一个老式的发髻,再戴上眼镜,淡淡地抹上口红……她的手停在空中,对着镜子,她喃喃地、不安地、嘲弄地说:


    “你这是在干什么?方丝萦?那是个瞎子!他根本看不见你啊!”甩开了口红,她沉坐在椅子里,陷进了颓然的沉思之中。


    4


    牵着柏亭亭的小手,方丝萦跨进了柏家的大门。


    那是个占地颇广的花园,中间留着宽宽的、供汽车进出的道路。花圃里种满了菊花、木槿、扶桑和茶花。两排整齐的龙柏沿着水泥路的两边栽种着,几株榕树修剪成十分整齐的圆形和伞状。一眼看去,这花园给人一种整洁、清爽和豪华的感觉,但是,却缺少一份雅致,尤其——方丝萦忽然发现,整个花园中,没有一株玫瑰,对于酷爱玫瑰的方丝萦来说,这总是个缺陷。


    房子是栋两层楼的建筑,旁边有着车库,那辆浅蓝色的雪佛兰正停在车库里。走上几级台阶,推开了两扇大大的玻璃门,方丝萦置身在一间华丽的客厅之中了。客厅中铺着柚木地板,一套暗红色的沙发,沙发前是厚厚的红色地毯。客厅两面是落地的玻璃窗,垂着白纱的窗帘。另两面墙则是原始的红砖砌成,挂了幅抽象派的画。客厅的陈设显得相当的富丽堂皇,可是,和那花园一样,给方丝萦的感觉,是富丽有余,而雅致不足。如果这间客厅交给她来布置,她一定会采取米色和咖啡色的色调,红色可以用来布置卧室,用来布置客厅,总嫌不够大方。


    “老师,你坐啊!”柏亭亭喊着说,一面提高声音叫,“亚珠!亚珠!”


    一个面貌十分清丽可喜的女佣,穿了件蓝色的围裙,走了出来,笑眯眯地看着方丝萦。


    “亚珠,这是方老师,你倒茶啊!”柏亭亭说,一面压低了声音问,“我爸爸呢?”


    “在楼上。”亚珠指了指楼上,对柏亭亭鼓励地微笑着。方丝萦看得出来,这女佣相当喜爱着她的这位小女主人。“你妈妈上午就走了。”她自动地加了句,笑意在那张善良而年轻的脸上显得更深了。


    “真的?”那孩子挑高了眉毛,喜悦立即燃亮了她的小脸。拎着书包,她很快地说:“我上楼找爸爸去!”一面回过头来对方丝萦抛下了一句,“老师!你等一等,我马上陪爸爸下来啊!”


    方丝萦看着柏亭亭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梯,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。这才注意到楼梯在餐厅那边,餐厅与客厅是相连的,中间只隔着一扇白色镂空的屏风。


    亚珠送上了一杯茶,带来一阵茶叶的清香,她接过茶杯,那是个细致的白瓷杯子,翠绿色的茶叶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绿色。她轻轻地啜了一口,好香,好舒畅,是柏家茶园中的产品吧!她想起李玉笙提起过的柏家的茶园和茶叶加工厂。那口茶带着一股清洌的香甜一直蹿进了她的肺腑,她忽然有一阵精神恍惚,一种难以解释的、奇异的情绪贯穿了她,这儿有着什么?她猛地坐正了身子,背脊上透过了一丝凉意,有个小声音在她腹内说:


    “离开这儿!离开这儿!离开这儿!”


    为什么?她抗拒着,和那份难解的力量抗拒着。觉得头脑有些儿昏沉,视线有些儿模糊,神志有些儿迷茫……仿佛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大事,体内那个小声音加大了,仍然在喊着:


    “离开这儿!离开这儿!离开这儿!”


    这是怎么了?我中了什么魔?她想着,用力地甩了一下头,于是,一切平静了,消失了。同时,柏亭亭牵着她父亲的手,从楼梯上走了下来。那孩子满脸堆着笑,那盲人的脸孔却是平板的、严肃的,毫无表情的。


    “爸爸,方老师在这儿!”柏亭亭把她父亲带到沙发前面来。


    “柏先生,你好。”方丝萦说,习惯性地伸出手去,但是,立即,她发现对方是看不见的,就又急忙收回了那只手。


    “哦!”柏霈文的脸色陡地变了,一种警觉的神色来到他的脸上,他很快地说,“我们见过吗?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你的声音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,”方丝萦坦白地说,“几个月以前,我曾经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碰到了你,我曾经和你聊过天,还陪你走到学校门口。”


    “哦,”柏霈文又哦了一声,大概是“含烟山庄”几个字触动了他某根神经,他的脸扭曲了一下,同时,他似乎受了点儿震动,“你就是那个想收集写作资料的女孩。”他自语似的说。


    “你错了,”方丝萦有些失笑地说,“我从没说过我想收集写作资料,而且,我也不是‘女孩’,我已经不太年轻了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柏霈文深思地问了一句,在沙发里坐了下来,一面转头对他女儿说,“亭亭,你没有告诉我,这位方老师就是那天陪我到学校去的阿姨啊!”


    “噢,”柏亭亭张大了眼睛,看看方丝萦,她有些儿惊奇,“我不记得了,爸爸,我没认出来。”


    “孩子哪儿记得那么多。”方丝萦打岔地说,一面环顾四周,想改变话题,“你的客厅布置得很漂亮,柏先生。”她的话并不太由衷。


    “你觉得好吗?”柏霈文问,“是红色的吧?我想,这是我太太布置的。”他轻耸了一下肩,“红色、黑色、蓝色,像巴黎的咖啡馆!客厅,该用米色和咖啡色。”


    “哦。”方丝萦震动了一下,紧紧地看着柏霈文,“你为什么不把它布置成米色和咖啡色呢?”


    “做什么?颜色是给能欣赏的人去欣赏的,反正我看不见,什么颜色对我都一样。那么,让能看得见的人按她的喜好去布置吧,客厅本不是为我设置的。”


    方丝萦心头掠过一抹怛恻,看着柏霈文,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
    “我女儿告诉我,你对她很关怀。”


    “那是应该的,她是我学生嘛!”方丝萦很快地说,一说出口,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近乎虚伪的客套,因此,她竟不由自主地脸红了。


    “仅仅因为是学生的关系吗?”柏霈文并没有放过她,他的问话是犀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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