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你要干吗?”翠薇问。


    “叫他们算账,我们回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不跳舞了?”


    “不跳了!”


    翠薇看了云楼一眼,没有说话。云楼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记事册,在上面匆匆地涂了一些什么,撕下来,他交给了那来算账的侍者,对他指了指小眉。付了账,他拉着翠薇的手腕,简单地说:


    “我们走吧!”


    翠薇沉默地站起身来,跟着云楼走出了中央酒店,一直来到街道上,翠薇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
    “怎么?为什么叹气?”云楼心不在焉地问。


    “为你。”


    “为我?”


    翠薇看着前面,这是暮春时节,几枝晚开的杜鹃,在安全岛上绽放着,月光下,颜色娇艳欲滴。翠薇再叹了口气,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春心莫与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!”


    云楼呆住了,看着月光下的花朵,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心绪缥缈而凌乱,许许多多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交叠,有涵妮,有小眉,每个影像都带来一阵心灵的刺痛,他悼念涵妮的早逝,他痛心小眉的沉沧。咬住牙,他的满腔郁愤都化为一片辛酸了。


    这儿,小眉目送云楼和翠薇的离去,忽然间,她觉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,再也振作不起来了。邢经理一连和她说了两句话,她都没有听清楚,坐在那儿,她茫然地看着表演台上的一个歌女,那歌女正唱着《不了情》。她闭了闭眼睛,心里恍惚而迷惘。然后,一个侍者走到她身边来,递上了云楼那张纸条。


    她的心猛然狂跳,出于第六感,她立即知道是谁写的条子了。打开来,上面只有寥寥数字:


    何堪比作青莲性,


    原是杨花处处飞!


    她一把揉皱了纸条,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那间涨红了,咬紧了牙齿,她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。孟云楼,我恨你!她在心里喊着,我恨你!恨你!恨你!你侮辱吧,你轻视吧!你这个自命清高、扮演痴情的伪君子!


    “什么事?小眉?”邢经理问。


    “没有!”小眉咬着牙说,语气生硬。用了一下头,她一把抓住邢经理的手,她的手心是冰冷的,“我们再去跳舞!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邢经理拉住了她,“我们离开这儿吧,你需要休息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休息,”小眉说,“我们今天去玩一个通宵!我不想回家!”


    邢经理深深地注视她,静静地问:


    “那是你的男朋友?是吧?”


    “他?”小眉的声调高亢,“去他的男朋友!我才不要他这样的男朋友呢!”望着邢经理,她的两颊因激怒而红晕,眼光是烦恼而痛楚的,“我想喝一点酒。”


    “起来,小眉,”邢经理说,“我送你回家!”


    “怎么,你不愿跟我一起玩?”小眉挑战似的扬起了眉梢。


    “小眉,”邢经理拍了拍她的手背,“理智一些,你年纪太轻,还不了解男人,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,包括我在内。”他笑笑,笑得沉着而真挚,“但是,我不想占你便宜,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。回去吧,小眉,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,千万别做出错事来!”


    小眉垂下了头,好半天,她一语不发,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,她满眼都含着泪水,轻轻地,哽咽地,她说:


    “我懂了,请送我回去。”


    于是,他们走出了中央酒店,到了邢经理的车子里。邢经理一面开车,一面安静而镇定地问:


    “你爱他?”


    爱?这是小眉从没想过的一个字,她思念过他,她关怀过他,她同情过他,她恨过他!但是,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?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”她迷惘地说,喃喃地说。接着,她又愤然地接了一句:“我恨他!我讨厌他!”


    邢经理嘴边飘过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,回过头来,他看了看小眉,语重心长地说:


    “多少年轻人,是多情反被多情误!小眉,你要收敛一点傲气才好!”


    小眉怔住了。看着车窗外的街道,她心底充塞着一片凄苦与迷茫。接着,她突然用手蒙住脸,哭起来了。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,只觉得满腹酸楚、委屈和难言的悲痛,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。邢经理迅速地把车子停在街边,用手揽住她,急急地问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小眉?怎么了?”


    于是,小眉一面哭,一面述说了她与孟云楼相识的经过及一切,夹带着泪,夹带着呜咽,夹带着咒骂,她叙述出了一份无奈的、多波折的、懵懵懂懂的爱情。


    第二十五章


    从中央酒店回到家里,云楼彻夜无眠,躺在床上,他瞪视着那悬挂在墙上的涵妮的画像,心里像一锅煮沸了的水,那样起伏不定地、沸腾地、煎熬地烧灼着。在枕上翻腾又翻腾,他摆脱不开中央酒店里所看到的那一幕。小眉,她毕竟不是涵妮,她毕竟只是欢场中的一个女子!那样不知羞地倚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怀中,那样地不知羞!他焦躁地掀开了棉被,燥热地把面颊倚在冰凉的床沿上。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涵妮画像的镜框,他凝视着,固执而热烈地凝视着,画像中的女孩在他眼中扩大了,扩大了,模糊了,模糊了,她隐隐约约地浮在一层浓雾里,脸上带着个飘逸的、倔强的、孤傲的笑。云楼把镜框扣在胸前,嘴里喃喃地呼唤着:


    “小眉!小眉!”


    这名字一旦脱口而出,他就吃惊地愣住了。为什么他喊的是小眉呢?他想着的应该是涵妮啊!把镜框放回到床头柜上,他又翻了一个身,对涵妮感到一份不忠的、抱歉的情绪,涵妮,涵妮,你尸骨未寒,我呼唤的已经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了!涵妮,涵妮!卿本多情,郎何薄幸!闭上眼睛,他的情绪更加混乱了。


    就这样折腾着,一直到了黎明,他才朦朦胧耽地进入了神志恍惚的状态中,似乎是睡着了,又似乎根本没有睡着。就在这种依稀恍惚里,他又看到了小眉,不,不是小眉,是涵妮。她静静地瞅着他,眉目间一片怜恤的深情,她的嘴唇蠕动着,正在唱一支歌,一支他以前在梦里也曾听她唱过的歌,里面有这样的句子:


    苦忆当初,耳鬓厮磨,


    别时容易聚无多!


    怜你寂寞,怕你折磨,


    奇缘再续勿蹉跎!


    她唱得婉转低回,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,那瞅着他的眼神无限哀怜。云楼挣扎着,涵妮!他想呼唤,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,胸部像有重物压着。涵妮!他想对她奔过去,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。涵妮!涵妮!涵妮!他在心底辗转地呼喊,紧紧地盯着她。她继续唱着,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,他仔细一看,原来不是涵妮,却是小眉,她带着一脸的寥落和孤傲,在反复唱着:


    我是一片流云,


    终日飘浮不定,


    也曾祈望停驻,


    何处是我归程?


    她唱得那样萧索,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,使云楼浑身每根纤维都被她绞痛了。他对她伸出手去;小眉,他喊着,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,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,飘走了,飘走了,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,他急了,大声喊:


    “小眉!”


    他喊得那么响,把他自己喊醒了,睁开眼睛来,在他怔忡的眼光里,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阳光,天已经大亮了。


    从床上坐起来,他用双手抱住膝,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。然后,他下了床,迷离恍惚地去梳洗过了。今天有一整天的课,他整理了上课要用的画板画笔,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况中。离开了小屋,他慢吞吞地走去搭公共汽车,脑子里全是夜里梦中的影像,涵妮的歌,小眉的歌,涵妮的凄楚,小眉的寥落……他的心脏酸楚地收缩着,痉挛着,满胸怀充塞着难言的苦涩。


    一整天的课程都不知道怎样度过的,他的头昏昏然,沉沉然。下午上完了课,他去了广告公司,仍然是心神恍惚的。公司中几个同事在大谈“泡舞厅”的经验,一个同事高谈阔论地说:


    “别看轻了那些女孩子,她们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,只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欢场中。许多人都认为她们的私生活一定很随便,其实,洁身自好的大有人在!”


    云楼呆了呆,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眉,洁身自好!她何尝洁身自好呢?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了,他感到一阵烦躁。收好了设计的资料,他走出了广告公司,望着街车纵横的街道,哪儿去呢?


    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,算是晚餐。他该回去工作了,可是,他不想回去。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,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,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,而是一张脸,小眉的脸!他闭眼睛,他甩头,他挣扎,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,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,想抓过小眉来,好好地责备她一顿,你为什么不自爱?你为什么自甘堕落?可是,他有什么资格责备她呢?他有什么资格?


    走过一条街,又走过一条街,他走了好久好久,然后,他忽然站住了,惊愕地发现自己正走向青云。不,不,你决不能去青云,他对自己说。你再去,就太没有骨气了!你是个男子汉,你提得起,放得下,向后转吧,回家去!但是,他停在那儿,没有移动,向后转吗?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,重得提不起来,他无法向后转,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,拒绝向后转的命令,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也罢!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!最后一次!”


    于是,他又糊里糊涂地买了票,糊里糊涂地走进青云了。这是九点钟的一场,他进场得比较早,还没有轮到小眉唱。用手支着颐,他闷闷地看着台上,一面在跟自己生着气。为什么要进来呢?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,还不能忘怀小眉吗?孟云楼,你没出息!


    可是,小眉出场了!所有反抗的意识,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。小眉!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,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,头发也没有梳上去,而是自然地披垂着。轻盈袅娜地走向台前,她对台下微微弯腰,态度大方而高贵,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!她今晚竟一反往常,根本没经过舞台化妆,只淡淡地施了一些脂粉,显得有些憔悴,有些消瘦,却比往日更觉动人。站在台前,她握着麦克风,眼波盈盈地望着台下,轻声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是唐小眉。今晚,是我在青云献唱的最后一晚,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,算是和各位告别,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护。”


    云楼的血液猛地加速了运行,心脏也狂跳了两下。最后一晚,为什么?


    小眉开始唱了,是那支《我是一片流云》。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,她带着满脸的寥落和孤高。她那神态,她那歌声,她那气质,如此深重地撼动了云楼,他觉得胸腔立即被某种强烈的、迫切的、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。小眉萧索地唱着: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飘过海食天涯,


    看尽人世浮华,


    多少贪欲痴妄,


    多少虚虚假假!


    飘过山海江河,


    看尽人世坎坷,


    多少凄凉寂寞,


    多少无可奈何!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哦,小眉!云楼在心底呼唤着,这是你的自喻么?他觉得眼眶润湿了。哦,小眉!我不该对你挑剔的,我也没有权责备你!置身于欢场中,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啊!他咬住了嘴唇,热烈地看着小眉。我错了。他想着,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,我不该侮辱你!那张纸条是残忍而愚蠢的!


    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,场中竟掌声雷动。云楼惊奇地听着那些掌声,人类是多么奇怪啊,永远惋惜着即将失去的东西!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,是那支《心儿冷静》,唱完,她退了下去。而场中却极度热烈,掌声一直不断,于是,小眉又出来了,她的眼眶中有着泪。噙着泪,她唱了第三支歌,唱的是《珍重再见》。然后,她进去了,尽管掌声依然热烈,她却不再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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