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一天又一天,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。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,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斗争,去青云,还是不去青云?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,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的,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,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……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,强烈地想抓住其中的一个,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,而小眉呢?小眉呢?他挣扎着;不,不,不能再去青云了,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!
这晚,他离开广告公司,吃了晚餐之后,他不想回家,在街上,他漫无目的地流连着。天气很好,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阳,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白昼的暖意,不很冷,夜风是和缓的,轻柔的。天上有星星,疏疏落落的,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高雅,像一块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,像——小眉的衣服。小眉的衣服?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么相干?他自嘲地微笑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不自禁地又想起涵妮,曾经有许多个晚上,他也曾和涵妮在这种夜色中散步,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:“我怎能离开你?我怎能将你弃?”曾几何时,伊人已杳!他再摇了摇头,这次摇得很猛烈。抬起头来,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,买票的人寥寥无几,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。
他沉吟了一下,与其去青云,不如看场电影。他买了票。这是部文艺旧片,他根本没看片名,也不知道是谁主演,但是,一看之下,却很被那故事所吸引。电影是黑白片,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,演技却精湛而动人,叙述一段烽火中的爱情,演员是亨弗莱·鲍嘉和英格丽·褒曼。他几乎一开始就沉迷地陷进男女主角那份无奈而强烈的爱情里去了,片中有个黑人,常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,每当他唱的时候,云楼就觉得自己热泪盈眶。看完电影出来,云楼才注意到片名是《卡萨布兰卡》。
看完这场电影,云楼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里去了。他觉得满胸腔充塞着某种激动的、酸楚的感情。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动的事物时都会有的现象,一幅好画,一首好诗,一本好书,一部好电影,一支好歌曲……都会让他满怀激动。他觉得有些热,敞开了胸前夹克的拉链,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,沿着街道,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。
他一定走了很久,因为,最后,他发现很多商店的板门都拉上了,灯光都熄灭了。而且,自已的腿也隐隐地感到酸痛。他停了下来,四面打量着,好熟悉的地方!然后,他惊奇地发现,自己正站在青云的门口。
青云那块高高的霓虹灯还亮着,显然,最后一场还没散场,可是,售票口早就关闭了。现在还能进场吗?一定不行了,何况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场献唱的时间,说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结束了。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,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,开始无意识地凝视着橱窗里悬挂着的小眉的照片。
他注视了多少时间?他不知道。直到有高跟鞋的声音惊动了他,他回过头来,一眼看到小眉,正从青云的出口处走出来。她正像他所想的,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,襟上别了个亮晶晶的别针,闪烁得像天上的星星。
她立即看到了他,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动,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,呆呆地望着他,她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。
他也没有动,保持着原有的姿势,他斜靠在柱子上,静静地看着她。他们两人相对凝视,好半天,谁也没有说话。然后,她醒悟了过来,用舌尖润了润嘴唇,她轻轻地说:
“我以为,你再也不会到青云来了。”
“是吗?”他问,仍然没有动,眼睛深深地望着她。
“为什么这么久不来?”她走向他,眸子是燃烧着的,是灼热的,是激动的。
“有那么多人在听你唱,不够吗?”他问。
“没有,”她摇摇头,眼睛清亮如水,“没有很多人听我唱,只有你一个,你不来,就连一个也没有了。”
“小眉!”他低低地呼唤了一声,这一声里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怜恤及关怀。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,但他喊得那样自然,那样温柔,竟使她忽然间热泪盈眶了。
“你在这儿干吗?”好半天,她才稳定了自己,低声地问。
“我也不知道,”他说,仍然深深地注视着她,“看到了你,我才想,大概是在等你。”
“是吗?”她瞅着他,眸子里有一些祈盼,有一些感动,还有一些不信任,“来多久了?”
他摇摇头。
“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“从哪儿来?”
他再摇摇头。
“不知道,我在街上走过很久。”
“现在呢?要到哪儿去?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第三次说,望着她,“要看你。”
“到雅憩坐坐,好吗?”她问,轻轻地扬起了眉梢。
“好的。”他说,站直了身子,挽住了她。
于是,他们走进了雅憩,在靠角落的一个僻静的座位里坐了下来,两人都要了咖啡。这儿是可以吃宵夜的,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两点钟。在他们的座位旁边,有一棵棕榈样的植物,大大的绿叶如伞般伸展着,成为一个绿色的屏风,把他们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。唱机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轻音乐,正放着《胡桃夹子组曲》。音乐声柔和而轻快地流泻在静幽幽的夜色里。
咖啡送来了。云楼代小眉倒了牛奶,又放下了三块方糖,小眉看了他一眼,问:
“为什么放三块糖?”
“我想你会怕苦。”
“怎么见得?”
“因为我怕苦。”
小眉笑了。凝视着他,多么武断的男孩子!拿起小匙,她搅动着咖啡,搅出了无数的回漩。他们顶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灯,灯光在咖啡杯里反射出一些小光点,像寒夜中的星光。她注视着咖啡杯,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,她接触到了他的眼光,那样专注地、深邃地停驻在她的脸上。她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,这眼光是可以诱人的灵魂的啊!
“为什么好久不来了?”她问。
“开学了,很忙。”他说,啜了一口咖啡,坦率地望着她,“而且,我并不富有。”
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。
“你跟父母住一起吗?”她问,这时才骤然想起,他们之间原是如此陌生的。
“不,我的家在香港,我一个人在台湾读书。”
“哦。”她望着他,那年轻的脸上刻画着风霜及疲惫的痕迹,那眼神里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独。这勾起了她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,“你家境不好吗?”她关怀地说。
“不,很好。”他落寞地笑了笑,“我和父亲不和,所以,我没有用家里的钱。”
“和父亲不和?怎么呢?”
他再度苦笑了一下,握着咖啡杯,他望着那里面褐色的液体,他又想起了涵妮。好半天,他才扬起眼睛来,他的眼里浮动着雾气,小眉的脸庞在雾中飘动,他心中一阵绞痛,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气,低低地说:
“别问了,好吗?”
她有些惶惑,他的眉梢眼底,有多么深重的愁苦和痛楚!这男孩子到底遭遇过一些什么呢?她不敢再问下去了,靠在沙发中,她说:
“既然如此,以后别再到青云来了,花二十五块钱听三支歌,岂不太冤?”
“不,你错了,小眉。”他说,语音是不轻不重的,从从容容的,却有着极大的分量,“你低估了自己,你的歌是无价的,二十五元,太委屈你了!”
她盯着他,那样诚恳的眸子里是不会有虚伪的,那样真挚的神情中也没有阿谀的成分。她心里掠过一阵奇妙的痉挛,脸色就变得苍白了。
“你在说应酬话。”她低语。
他摇了摇头,凝视着她。
“如果我是恭维你,你会看得出来,你并不麻木,你的感应力那么强,观察力那么敏锐。”
她的心情激荡得那么厉害,她必须垂下眼帘,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,好一会儿,她才说:
“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歌是无价的,那么,别再到廉价市场去购买它了。随时随地,我可以为你唱,不在歌厅里,在歌厅以外的地方。”
“是吗?”他问,眼光定定地停驻在她的脸上,“你不再怕我‘打扰’你吗?”
她的脸红了。
“唔,”她含糊地说,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“我怕我会养成一种嗜好,有一天,我会离不开你的歌了。”
“你真的那么喜欢我的歌?”
“不只是歌,”他说,“还有你其他的一些东西。”
“什么昵?”她又垂下了睫毛。
“你的倔强,你的挣扎,你的无可奈何,和——你那份骄傲。”
“骄傲?”她愣了愣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骄傲?”
“你是骄傲的,”他说,“你有一身的傲骨,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,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,所以你在挣扎,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。”
她震动了一下,端起咖啡杯,她掩饰什么似的啜了一大口。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,有点儿失措,也有点儿烦恼。很快地扫了云楼一眼,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,这男人!他是大胆的,他是放肆的,他凭什么去扯开别人的外衣?她本能地挺起了背脊,武装了自己,她的表情严肃了,冷漠了。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:
“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。”
他深深地靠在椅子中,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。扶着咖啡杯子,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着她。
“如果我说错了,我抱歉。”他静静地说,微微地蹙了一下眉,“但是,别板起脸孔来,这使我觉得很陌生,很——不认识你。”
“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,不是吗?”她说,带着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,“你根本就不认识我,你也不想‘认识’我!”
“我认识你,小眉。”他说,“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。”
“为什么?”她加重语气地问,“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?”
他的眉峰迅速地虬结了起来,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。他挺直了身子,脸上的线条拉直了。
“别提涵妮,”他沙哑地说,“你才是自作聪明的!是的,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,但是,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!你应该明白的!为什么一定要说些残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,我不懂!”
“但是,”小眉紧逼着说,“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,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?”
“这……”云楼被打倒了,深锁着眉,他看着小眉那张倔强的脸,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。半晌,他才说:“你也明白的,我认识你,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。”
“是的,你去青云,也是为了找涵妮!”她冷冷地接着说。
“你不该这样说!”他恼怒而烦躁。
“这却是事实!”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。
他不说话了,瞪着她,他的脸色是苍白的,眼神是愤怒的。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冷漠,是生疏,是懊恼和怒气。好一会儿,空气僵着,他们谁也不说话,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。夜,越来越深,他们的咖啡冷了。
“好吧!”终于,他说话了。推开了咖啡杯,他直视着她。“你是对的,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,我不认识你。”他摇了摇头。“抱歉我没有守信用,‘打扰’了你,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,我不会再来‘打扰’你了。你放心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