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涵妮!”他脱口而出地呼唤着。


    “你——你要干吗?”唐小眉仿佛有些惊恐。


    “哦,”云楼省悟了过来,不能再莽撞行事了,不能再惊走了她。他盯着她,嗫嚅地说:“唐——唐小姐,我能跟你谈谈吗?”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,他祈求地加了一句,“请你!请求你!”


    唐小眉望着眼前这年轻人,这人是怎么回事?是个轻浮的登徒子,还是个神经病?为什么对她这样纠缠不休?但是,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。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选择了我?”她带着种嘲弄的意味说,“你弄错了,我不是那种女人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唐小姐,我很知道!”云楼急促地说,“我没有恶意,我只是要跟你谈谈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,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。要不然,你送我去金声。”


    “金声是什么地方?”他率直地问。
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唐小眉锁起了眉头,瞪视着他,“你装什么糊涂?”


    “真的,我不是装糊涂,我跟你发誓,今天到青云来,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唐小眉诧异地望着他,那坦白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,这是个多么奇异的怪人!“可是,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歌!”


    “是——的,是——”云楼望着她,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,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了。“我——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唐小眉扬起眉毛,对他看了一眼,“这是个笨拙的解释。”


    云楼苦笑了一下。是的,这是个笨拙的解释!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,自己才真笨得厉害呢!到底,自己是在找寻什么呢?下了楼,唐小眉看了看手表。


    “这样吧,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,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!”


    他们走了进去。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,名叫“雅憩”,只要听这名字,也知道是个不俗的所在了。顶上垂着的吊灯是玲珑的,墙上的壁画是颇有水准的。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。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,云楼叫了杯咖啡。


    他们静静相对地坐着,好一会儿,云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。唐小眉握着杯子,带着种研究的神情,注视着云楼。她自己也有些恍惚,为什么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?她曾经拒绝过那么多的追求者。


    “怎样?你不是要‘谈谈’吗?”她说,轻轻地旋转着手里的杯子。


    “哦,是的,”云楼一怔,注视着她,他猝然地说,“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?”


    “杨子明?”小眉歪了歪头,想了想,“不认识,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?”


    “不,”云楼嗒然若失,“你住在哪里?”


    “广州街。”


    “最近搬去的?”


    “住了快十年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住吗?”


    “跟我爸爸。”


    “你爸爸叫什么名字?”


    小眉放下了杯子,她的眼睛颇不友善地盯着云楼。


    “你要干什么?家庭访问?户口调査?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,再下去,你该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!”


    “哦,”云楼有些失措,“对不起,我只是……随便问问。”垂下头,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咖啡杯,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。涵妮,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,你相信吗?涵妮!抬起头来,他看着小眉,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着雾气。“为什么要出来唱歌?”他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。


    “生活呀!”小眉说,自我解嘲地笑了笑,“生存的方式有许许多多种,这是其中的一种。”


    “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。”云楼自语似的说,“所有的歌都是美的、好的、富感情的。但是,那个环境里没有歌,根本没有歌。”


    小眉震动了一下,她迅速地盯着云楼,深深地望着他,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?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?是的,就是这几句话!从到青云以来,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,所痛苦的,所迷惘的。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,作风一向都不高级,自己早就厌倦了,而他,竟这样轻轻地吐出来了,吐出她的心声来了!这岂不奇妙?


    “你说在今晚以前,你从没进过歌厅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今晚又为什么要来呢?”


    “为了你。”他轻声地说,近乎苦涩地。


    “你把我弄糊涂了。”小眉困惑地摇了摇头。


    “我也同样糊涂,”云楼说,恍惚地望着小眉,“给我点时间,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。”


    “我该听你的故事吗?”小眉眩惑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小眉凝视着云楼,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着多少的痛苦,多少的热情啊!她被他撼动了,被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,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了。她深吸了口气:“好吧!明天下午三点钟,我们还在这儿见面,你告诉我你的故事。”


    “我会准时到。”云楼说,“你也别失信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会失信,”小眉说,望着他,“不过,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,你到底是谁吗?”


    “孟云楼,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学生,你——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?”


    “没有,我该知道你的名字吗?”


    云楼失意地苦笑了。


    “你很喜欢问:我该怎样怎样吗?”他说。


    小眉笑了,她的笑容甜而温柔,淡淡的带点羞涩,这笑容使云楼迷失,这是涵妮的笑。


    “我的脾气很坏,动作也僵硬,唱得也不够味儿,这是他们说的,所以我红不起来。”她说,自己也不明白,为什么要说这些,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。


    “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了?”


    “只有三个月。”


    “三个月,够长了!”云楼望着她,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堕落在泥沼里的宝石,“那些人,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?他们的生活里,何尝有歌呢?歌厅!”他叹息了一声,“这是个奇怪的世界!”


    “你有点愤世嫉俗,”小眉说,看了看手表,“我,我该走了!”


    “我送你去!”云楼站起来。


    “不必了,”小眉很快地说,“我们明天见吧!”


    “不要失信!”


    “不会的!再见!”


    “再见!”


    云楼跟到了门口,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车,计程车很快地开走了,扬起了一股灰尘。他茫然地站在那儿,好长的一段时间,他都精神恍惚,神志迷茫。小眉,这是怎样一个女孩?第二个涵妮?可能吗?仰首望着天,他奇怪着,这冥冥之中,有什么神奇的力量,在操纵着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,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?


    天空广漠地伸展着,璀璨着无数闪烁的星光。冥冥中那位操纵者,居住在什么地方?


    第二十一章


    离下午三点钟还很远,云楼已经坐在“雅憩”那个老位子里了,他深深地靠在高背的沙发椅中,手里紧握着一大卷画束,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。咖啡不断地冒着热气,那热气像一缕缕的轻烟,升腾着,扩散着,消失着,直至咖啡变成了冰冷。他沉坐着,神志和意识似乎都陷在一种虚无的状态里,像是在专心地想着什么,又像是什么都不想。他的面色憔悴而苍白,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,显然地,他严重地缺乏着睡眠。


    不知是什么时候起,唱机里的爵士乐换成了一张钢琴独奏曲的唱片,一曲《印度之歌》清脆悠扬地播送开来。云楼仿佛震动了一下。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,他近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聆听着那熟悉的钢琴曲子。那每一下琴键的叮咚声,都像是一根铁锤在敲击着他的心脏,那样沉重地、痛楚地,敲击下来,敲击得他浑身软弱而无力。


    “涵妮,”他闭紧了眼睛,无声地低唤着,他的头疲乏地在靠背上摇动,“天啊!慈悲一点吧!”他在心中呼喊着,一股热气从他心里升起,升进他的头脑,升进他的眼睛,在这一刻,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坚强,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,他茫然,他失措,他迷失,他是只飘荡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,脆弱而单薄。


    有高跟鞋的声音走进来,停在他的身边,他吸了口气,慢慢地张开眼睛来。于是,他浑身通过了一阵剧烈的颤栗,他迅速地再闭上眼睛,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,那琴键声仍然在室内回荡,啊,涵妮,别捉弄我!别让我在死亡的心灵中再开出希望的花朵来!啊,涵妮,别捉弄我!我会受不了,我没有那样强韧的神经,来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绝望!啊,涵妮!


    “喂!你怎么了?”


    他身边响起了清脆的声浪,他一惊,被迫地张开了眼睛,摇摇头,他勇敢地面对着旁边的女郎。不再是盘在头顶的发髻,不再浓妆艳抹,不再挂满了闪亮的装饰品,他身边亭亭玉立着的,是个长发垂肩、淡妆素服的少女,一件浅蓝色的洋装,披了件白色的大衣,束了条湖色的发带。她站着,柔和的脸上挂了个宁静的微笑,盈盈的大眼中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。涵妮!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,阻止住自己要冲出口来的那声灵魂深处的呼唤。这是涵妮,这一定是涵妮!洗去铅华之后,这是张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脸孔,每一分,每一厘,每一寸!


    “怎么?你不请我坐?”小眉诧异地问,望着云楼那张僬悴的、奇异的、被某种强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脸。


    “哦,”云楼吐出一口长气,用手指压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额角,“原谅我的失态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苦楚,“我该怎样称呼你?”


    “你昨天叫我唐小姐,如果你愿意喊我小眉,我也不反对。”小眉坐了下来,叫了杯咖啡,微笑着说,“你这个人多奇怪!每句谈话都叫人摸不着头脑。”


    “小眉,”云楼苦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“你坚持你的名字叫小眉,没有第二个名字吗?”
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意思?我该有第二个名字吗?”小眉诧异地问。


    “该的,你该有。”云楼固执而苦恼地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你该有另外一个名字,另外一个姓!”


    “荒谬!”小眉说,“你怎么了?你完全语无伦次!”


    “我很清楚,”云楼继续盯着她,他的眼睛是燃烧着的,“你不叫唐小眉,你的真名字是杨涵妮!”


    “滑稽!”小眉叫着说,“我看你这人神经有问题,我真后悔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,好了,假如你没有故事讲给我听,我要走了!”


    “噢,别走!”云楼紧张地扑过去,忘形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,“请求你别再逃开!”
关闭
最近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