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他唱完了,我们都那么感动。没有人鼓掌,怕掌声破坏了这份情调。大家静了好一会儿,四周只有风声、潮声,和柯梦南吉他的琮琮之声。然后,何飞飞悄悄地站了起来,一人钻进帐篷里去了。


    夜渐渐地深了,但是,大家都了无睡意,躺在毯子上,怀冰建议我们做竟夜之谈。我们谈着星星,谈着月亮,谈着海浪,谈着我们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,论着谈着,有些人就这样睡着了。海风逐渐加强,我开始感到凉意,站起身来,我想去帐篷里拿一件毛衣,柯梦南一把拉住了我,说:


    “别走,蓝采。”


    “去帐篷里拿一件衣服,马上来!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一定要来呵,蓝采,我们一生都不会再碰到这么美的夜!”他说。


    我怔了怔,这话何其不祥,但是,这是什么年代了,哪儿跑来这些迷信?我向帐篷走去,一面说:


    “一定就来。”


    钻进了帐篷,我吃了一惊,帐篷顶上挂着一盏灯,灯下,何飞飞正孤独地睡在帐篷里,她的脸朝着帐篷的门口,眼睛清亮的睁着,满脸都是纵纵横横的泪痕。我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何飞飞!”


    她也猛然吃了一惊,似乎没有料到我的闯入,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,她慌张地拭着泪痕,我跪下去,用手按住她的肩膀,我说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何飞飞?”


    “什么怎么了?”她做出一个勉强的笑容,反问了我一句。“我没事呀!”


    “告诉我,何飞飞,”我说,“到底是什么事?”


    她对我扮了个鬼脸,笑着说:


    “怎么我一定该有事呢?难道你以为我失恋了?”


    我心里怦然一动,紧盯着她,我说:
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
    “什么是吗?”她装糊涂。


    “你自己说的。”


    “失恋?”她大笑,握着我的手说,“是呀,我告诉过你的嘛,我爱上柯梦南了。”


    我继续紧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再问。


    “哎呀,蓝采!”她叫了起来,“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样,会对柯梦南发狂的呀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干吗要哭?”


    “哭?谁说我哭来着?”她挑着眉梢,瞪视着我,嘻皮笑脸的。“告诉你吧,我在海水里泡得太久了,海水跑到眼睛里去了,当时我不觉得疼,现在眼睛越来越不舒服,风一吹就要流眼泪,所以我就到帐篷里来躺躺,刚刚滴了眼药水,你以为是什么?我在哭吗?”她叹了口气,“你们学文学的人呀,就是喜欢把任何事情都小说化!赶明儿你还会对人说,何飞飞失恋了,一个人躲在帐篷里哭呢!”


    我凝视着她,是这样的吗?她那明朗的脸庞上,确实找不到什么乌云呢!显然又是我神经过敏了,何飞飞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嘛。我释然地站起身来,说:


    “那就好了,你还是多躺躺吧!外面风好大,当心眼睛发炎,别吹风吧。我来拿件毛衣。”


    取了毛衣,我重新回到沙滩上,在柯梦南身边坐下来。柯梦南问:


    “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


    “何飞飞的眼睛不舒服,跟她谈了几句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大概进了海水。”


    我们不再关心何飞飞的事了,望着那像黑色缎子般反射着光亮的海水,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闪烁着星星的天空,我们静静地依偎着,有谈不完的话,计划不完的未来。


    “蓝采,跟我一起出国吧!我已经申请到三个学校的奖学金,仅仅靠奖学金,也够我们在国外的生活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我丢不开妈妈,”我说,“她只有我一个女儿!”


    “和她商量商量看!”


    “如果和她商量,她会鼓励我跟你去,她是只为我的幸福着想的,我们不能太自私,是不?梦南?”


    他沉吟了,我仰躺下来,用手枕着头,望着天空。


    “如果你要去,什么时候走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明年春天,我结训以后。不过,这还要看你,你不去,我也不去。”


    “傻话!”我说,“你该去,我们可以先订婚,等你学成归国,我们再结婚!”


    “谁知道我要去几年?”他说,“任何一种成功的引诱,都抵不上和你片刻的相聚,别说了,蓝采,你不去,我也不去。”


    “你真是孩子气。”我说,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?”


    “这是诗人的自欺之言,蓝采,”柯梦南说,“两情相知,就在于朝朝暮暮呢!假若爱人们都不在乎朝朝暮暮,那么也不必结婚,也不必因分别而痛苦了。总之,我是俗人,蓝采,我要争取能跟你相聚的每一分,每一秒,不但朝朝,而且暮暮!”


    “你傻!柯梦南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我把感情看得重于一切,名利、前途!这该是我母亲的遗传。”


    “你很久没去看你父亲了吧?”我不经心地问。


    “别提他!蓝采!”


    “你不该和你父亲记恨,”我说,“他总归是你父亲!”


    “他是个刽子手,他杀了我母亲!我永远不会原谅他,你别帮他说话!”他烦躁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或者他是无意的,或者他不能自已,或者他有苦衷,你该给他解释的机会,不该拒绝他!例如我,虽然我的父母离婚了,但我不恨我的父亲,假若他有一天回来了,我会投进他的怀里去!”


    “我们的情况不同,不要相提并论,”他打断了我,又冷冷地加了一句,“你辜负这么好的夜晚了,蓝采。”


    我不再说了,我了解他,别看他外表很温柔,固执起来的时候,他是毫不讲理的。然后,我们又谈起别的来,谈起即将来到的黎明,谈起我们无数无数个明天。一直谈得我们那么疲倦,那么尽兴,那么销魂,然后,不知道怎么回事,我就这样睡着了。睡在天幕的底下,睡在大海的旁边。海,不断地汹涌着,喧闹着,歌唱着……是一曲最好的催眠曲。


    17


    我被强烈的太阳光所照醒了,迎着阳光,我睁不开眼睛,支起身子来,我满头发里,满衣襟里都是沙。好不容易张开了眼睛,柯梦南正站在我面前,对着我微笑。


    “早,”他说,“我的睡美人。”


    “几点了?”我懒洋洋地问。


    “不到七点。”


    “太阳出得真早呀!”


    “太阳五点钟就出来了,你错过了日出,又错过了渔船的归航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一夜都没有睡么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睡不着,看你睡比什么都好,像一幅最美的画。”


    我有些腼腆,生平第一次,就这样在露天之下睡着了。何况,还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之下。站起身来,我掠了掠头发,又扑掉满衣服的沙子。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沙,连睫毛上,眉毛中,和嘴巴里都是。扑了半天,也弄不清爽,我说:


    “我要去泡泡海水。”


    “去吧!换游泳衣去,我等你!”


    我向四面看了看,一半的人都已经换了游泳衣,钻进海浪里去了,还有几个犹在睡梦之中。柯梦南说:


    “你去换衣服,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来,空着肚子游泳最不卫生!”


    “好!”我说着,跑进帐篷里去了。


    帐篷中很阴暗,但是也很闷热,何飞飞已经不在了,大概早就跑去游泳了。帐篷里只有水孩儿,也在翻找着游泳衣。


    “你先换吧,我帮你看着门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她换起衣服来,我说:


    “听说你要结婚了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准备请大家吃喜酒吗?”


    “恐怕没办法,他在美国,我要到美国去结婚。”


    我望着她。


    “水孩儿。”我喊。


    “嗯?”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嫁这样一个人?你爱他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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