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我们走回到炉子旁边,大家正吃得开心,何飞飞从炉子上抢了一串肉就往嘴里塞,刚刚离火的肉又烫又有油,她大叫了一声,烫得蹲下身子,眼泪都滚出来了,大家围过去,又是要笑,又是要安慰她。她呢?一面慌忙用手捂着被烫了的嘴巴,一面又慌忙用手去揉眼睛,谁知她的眼睛不揉则已,这一揉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个不停了。我和怀冰一边一个地揽着她,我急急地问:


    “这是怎么了?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“人家烫得好厉害嘛!”她带着哭音说,“不信你瞧!”


    她把嘴唇凑近我,真的,沿着唇边已经烫起了一溜小水泡,想必是痛不可忍的。怀冰也急了,说:


    “谁带了治烫伤的药?油膏也可以!”


    谁也没带。红药水、紫药水、消炎药都有,就是没有治烫伤的。大家看到她那副眼泪汪汪地噘着个嘴巴的样子,手里还紧握着那串闯祸的肉,就又都忍不住想笑。小俞把一串刚烤好的肉吹凉了,送到她面前去,一面笑着说:


    “别哭了,疯丫头,谁叫你这样毛手毛脚呢!快吃一点吧,你还什么都没吃呢!不过,你烫这一下也是活该,你心眼坏,老天在惩罚你呢!”


    “滚你的!”何飞飞气呼呼地推开他,“别人烫了你还骂人!没良心,你们全没有良心!”说着,不知怎的,她竟“哇”地大哭起来了。我们全慌了手脚,搂着她问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又是你,小俞!”彤云狠狠地瞪了小俞一眼,“人家烫了,你还拿她开玩笑!你们男孩子没一个是好东西!”


    “我又做错了?”小俞愕然地瞪着眼睛,“这才是好心没好报呢!”


    “你还不道歉?”紫云推了他一把。


    “我道歉?”小俞叫,“我干吗道歉?”


    “你把何飞飞都弄哭了,你还不道歉?”彤云骂着说,“快呀!去呀!”


    “好,好,好,我道歉,我道歉,”小俞用手抓抓脑袋,垂头丧气地站在何飞飞面前,对她鞠了一躬,像背书一般地说,“小姐,我对不起,得罪了小姐,一不该让火神烫伤你,再不该让烤肉发烫,三不该好心送肉给你吃,四不该说笑话想讨你开心,五不该……不该……”他眨巴着眼睛,想不出话来了,最后才猛然想出来说,“不该让那串发烫的肉,那么快地跑到你嘴里去!”


    何飞飞眼泪还没干呢,听了这一串话,却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从地上一跃而起,她揽着小俞,亲亲热热地说:


    “你是好人,他们都坏!”


    我们大家面面相觑,好生生的,我们又都“坏”起来了!小俞也有点丈二和尚,摸不着头脑。但是,总算何飞飞不哭了,一件“烫嘴”的公案也过去了。我们又欢天喜地地吃起烤肉来。那一整天,何飞飞都跟小俞亲亲热热地在一块儿,我们甚至于背后议论,春风起兮,恐怕又要有一段佳话了!


    14


    夏天将来临的时候,大家都很忙,聚会的时间自然而然就减少了。主要是因为期终考马上就要到了,而我们大部分都已是大三的学生,柯梦南比我们高一班,暑假就要毕业。别看我们这一群又疯又爱玩,对于功课,我们也都挺认真的,所以,那一阵我们只是私下来往,整个圈圈的团聚就暂时停止了。


    这并不影响我和柯梦南的见面,我们几乎天天都要抽时间在一块儿谈谈,走走,玩玩。尤其因为暑假里他要去受军训,我们即将面临小别的局面,所以我们就更珍惜我们可以相聚的时间了。日子里是掺和着蜜的,说不出来有多甜,说不出来有多喜悦。我们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浪潮里,载沉载浮,悠游自在,把许多我们身外的事都忘了,把世界和宇宙也都忘了。


    许久没有见到怀冰他们,也没有人来通知我聚会的时间,我呢,在忙碌的功课中,在恋爱的幸福里,也无暇主动地去和他们联络。因此,我好久都没有大家的消息,直到有一天,怀冰突然气急败坏地来找我:


    “蓝采,你知不知道祖望出了事?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我惊愕地问。


    “他喝醉了酒,骑着自行车,从淡水河堤上翻到堤底下去,摔断了一条腿!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大惊,“这是多久以前的事?”


    “两天以前,现在在XX医院。”


    “你去看过他没有?”


    “没有,我正来找你一起去。”


    “等我一下。”我跑进去和妈妈说了一声,立即走了出来。我和怀冰一面走向公共汽车站,一面谈着。我问:


    “祖望从不喝酒的,怎么会去喝酒呢?而且,他一向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,会骑着自行车翻下河堤,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!假如是无事忙或者三剑客,都还有可能,祖望怎会如此糊涂?”


    “还不是受了刺激!祖望就是那么傻里傻气的!”


    “你是说彤云?”我问。


    怀冰点了点头,叹口气说:


    “有那么傻的姐姐,又有那么傻的爱人!”
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我怔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彤云完全是为了紫云,你看不出来吗?蓝采?她对妹妹的感情好到连爱人都要相让,结果,祖望却受不了她的拒绝,一个人跑去喝酒,当晚就出了事!”


    “我不认为彤云完全是为了紫云,”我说,“彤云不会那么傻,爱情又不是糖果或玩具,可以送给别人的!”


    “事实是如此!”怀冰说,“我问你,假若你的一个亲密到极点的好友,也爱上了柯梦南,你会让吗?”


    我望着怀冰。


    “不!”我说,“绝不可能!你呢?你会让掉谷风吗?”


    她想了想,也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所以,”她说,“我们都没有彤云伟大。”


    “不能这么说,”我不赞同地说,“你忽略了人性,彤云这么做是不合理的,如果这其中没有别的隐情,彤云就是个大傻瓜!”


    “人有的时候就是很傻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但是,彤云是个聪明人。”


    “就因为是聪明人,才会做傻事呢!”


    我愣了愣,怀冰这句话仿佛哲理很深,粗听很不合理,仔细一想,却有她的道理在。我不说话了,我们默默地走向车站,我心里恍惚不定地想着,我们这一群人都不笨,都是聪明人,是不是也都会做些傻事呢?


    我们到了医院,祖望住的是二等病房,一间房间两个床位,但是另一个床位空着,所以就等于是一个人一间。我们去的时候,谷风已经先在那儿了,无事忙和水孩儿也在,另外,就是彤云和紫云姐妹。祖望的父母反而不在,大概因为我们人多,他们又要上班,就不来了。我们一进去,就把一间小房间挤得满满的了。


    祖望躺在床上,腿已经上了石膏,头也绑了纱布,手臂上也缠着绷带,看样子这一跤摔得非常厉害。好在没有脑震荡什么的,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,神志十分清醒。


    “瞧!又来了两个!”无事忙看到我们就嚷着,“祖望,你简直门庭若市呢!刚刚一个护士小姐抓着我问,你是不是交游满天下,怎么朋友川流不断的!”


    我们走到床边上,我问:


    “怎么搞的?祖望?”


    祖望苦笑了一下,笑得凄凉,笑得苦涩。


    “天太黑,我看不清楚路。”他低声说。


    紫云坐在床沿上,痴痴地望着祖望,听到这句话,她眼圈陡地一红,忍不住地说:


    “什么天太黑?好好的去喝酒,又不会喝,自己找罪受嘛!何苦呢?”


    她的眼睛闭了闭,再扬起睫毛时,已经满眶泪水,祖望注视着她,他的脸色变了,用牙齿轻轻地咬了咬嘴唇,他的眼光温柔地停在她的脸上。然后,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上的手,像安慰孩子似的说:


    “我根本没什么关系,紫云,我很快就会好的,真的,紫云。”


    经他这样一安慰,紫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,她猛然间扑倒在他床边上,“哇”地大哭了起来,哭得好伤心好伤心,似乎把她所有的痴情、所有的委屈、所有的焦虑和担忧、都借这一哭而发泄无遗了。祖望大大地动了容,费力地支起了身子,他抚摩着她的头发,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怎么了?紫云?我真的没什么呀,你看,我只不过伤了点皮肉呀!噢,紫云!”


    他的手揽住了她的头,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。彤云站在床边上,目睹这一幕,也不住地用手擦着眼泪,但是她的唇边带着笑,分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。然后,我们忽然醒悟到应该退出这间房间了,我对怀冰和水孩儿使了个眼色,拉着彤云、谷风、和无事忙,一起悄悄地退出了房间,留下紫云和祖望,让他们好好地哭一哭,好好地诉一诉。无事忙为他们关上了房门,站在门口说:


    “我要守在这儿,帮他们挡驾别的客人。”


    一个护士被哭声引来了,急冲冲地要冲进病房里去,无事忙一把拦在前面,笑着说:


    “别去,小姐,里面没事!”


    “有人哭呢!”护士小姐说。


    “你没听过哭声吗?”无事忙笑着问,“别去打断她,这眼泪是可以治伤口的,比你们的特效药还好!”


    那护士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,摇了摇头,又莫名其妙地走开了。我们大家彼此对望了一下,都禁不住地微笑了起来。我拉了拉彤云的袖子,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我要审你,彤云。”


    我和她离开了大伙,走下医院的楼梯,来到医院前的大花园里,站在喷水池前,我说:


    “你想做圣人吗?彤云?”


    “想做凡人。”她说,安安静静地望着水池中的荷叶。


    “你真不爱祖望?”


    “我告诉过你。”


    “你确定?你不会弄错自己的感情?”
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深深地望着我,好一会儿,她说:


    “最起码,我没有紫云那么爱他,我对他的感情早就不忠实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懂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吧,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“我确实跟祖望好过一阵,有一段时间,我甚至想,我会爱上他的,会跟他结婚,会跟他过一辈子。可是,当有个男孩子闯进来的时候,我马上就变了。这证明我对祖望的感情没有生根,也禁不起考验。而紫云不同,她从高中的时候起,眼睛里就只有祖望一个人,从没有对其他任何一个男孩子动过一点点心。所以,她才是祖望所该爱的人,她才是能给祖望幸福的人。你懂了吗?蓝采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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