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那男人慢慢地转过身子,面对着我。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,身子挺直,希望有个地缝可以让我钻,希望我没有来这儿,希望退出这房间……但是,来不及了,那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我,不惊异,也不稀奇,他的眼睛里有着嘲弄的笑意,和刚刚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后的表情相同。不慌不忙地,他说:


    “很失望吧?余小姐?我竟然没有撞到山上去!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呃——”我狼狈地想招架,“假若——假若我刚刚知道是您的话……”


    “就不会诅咒我了?”他问,盯着我。


    “我想——”我心中涌起一阵反感,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觉,即使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工作,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人低声下气呵!“我想,我会保留一点,或者,我会在心里诅咒而不说出口来!”我直率地说,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,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。


    他看了我一眼,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,走到书桌后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,他对我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:


    “坐下谈,好吗?余小姐?”


    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气,我必须记住他是我的雇主,我顺从地坐了下来。他又看了我一眼,他的眼睛严肃:过于严肃了一些,和刚刚那种嘲弄的神色十分不像出自一个人。我看得出来,他在研究我。“我伤到你了吗?”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。


    我愣了一下,仓促地接口:


    “你指在山路上?还是说现在?”


    他又有了笑意,这次不是嘲弄,而是温和而感兴趣地。点了点头,他说:


    “看样子,两者都让你受了伤,嗯?不过,我希望都不太严重。”


    “确实,”我也微笑了,“都不严重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。”他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,拿出一些纸张来,是我的那份应征资料。他拿起里面的照片,仔细看了看,又看看我,仿佛核对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。他满意了,放下照片,他望着我说,“这次我征求秘书,来应征的有一千六百多份,我选了五个人,你是我见的第五位。”


    我默然不语,五分之一的希望!我但愿在山坡上没有诅咒他。


    “工作的性质很简单,也很不简单,主要是帮我整理一份资料,这资料是一部石家的历史,其中包括我祖父的文稿、日记、诗词。需要抄写、分类,再根据我祖父的日记,用有系统的文字,写一本传记。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我插嘴说,“我想,您为什么不请一位作家来做这工作?”


    “你是说——”他有恼怒的样子,“你不想做这工作?”


    “哦,不!”我慌忙说,“我要的,只要我能胜任。”


    “你的自传上不是说你很有能力吗?”他有些汹汹然。


    “哦,呃,是的,当然。”我连声说,这人击败了我,他比我强,我无能为力地,被动地望着他。


    “把我祖父的资料弄完之后,还有我父亲的,和——另外一个人的,我会给你看很多东西……其次,你要帮我看信、回信,你想,你行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我想我行。”我说,心底不无疑惑,他所做的这份工作,并不是非做不可的呵!还是他另有目的?


    “你必须住在我这里,因为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家,工作的时间也就不一定,每星期你有一天假日,这休假的日子也由我决定,行不行?”


    “行。”我说,能减轻叔叔婶婶的负担总是好的。


    “你的待遇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暂定为两千元一个月,怎样?”


    “哦,”我有些惊异,这远高过我的预料,我还不大相信我的耳朵,“你——你的意思是——录用我了?”我嗫嚅地问。


    “当然,或者你不想干?”


    “怎么会!”我叫着说,兴奋而喜悦,“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?”


    “明天!”他简单地说,推开椅子,站起身来,“把你的东西带来,你最好中午以前搬来,下午我要出去。现在,你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!”


    我也站起身来,不信任地望着他,一切对我像梦境,很不真实,我喃喃地说:


    “但是,这——这——就说定了吗?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他眉端的不耐又浮了起来,“你还有什么问题?”


    当然,还有一些问题,这个人是谁?石峰?一个名字?一个符号?他的工作是什么?这一切不是太奇怪了一些?太特别一些?他这幢房子里还住着些什么人?我将和怎样一些人生活在一起?问题还很多呢,但是,我都问不出口,而我的主人已堆满了一脸的不耐,我必须识相些,除非我不想要这个工作!于是,我咽下了喉间所有的问号,轻声地说:


    “不!我没有什么问题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明天见!”他说,转过身子,又去寻找他的书籍。


    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,我不是客人,不能要求主人送客,我独自走下宽阔的楼梯。


    4


    就这样,我搬进了翡翠巢。


    搬进翡翠巢的第一个早晨,我的主人把我带进一间设备整齐的房间,这房间属于楼上六间房间之一。一开门,我就有些眩惑,房里的家具是齐备的,化妆台、衣柜、书桌、书橱、床,以及床头柜、台灯、窗帘……无一不是准备得恰到好处,而且,是一间完全为女性准备的房间,家具并不新,却很精致,窗帘是水红色的尼龙纱,墙也是同样的颜色,梳妆台上有个镶着木刻花边的椭圆形镜子,书橱的玻璃门里,书籍琳琅满目。我惊异地望着我的主人,这间房间总不至于是为我而准备的吧?


    “你就住这一间吧!”我的主人——石峰——说,他的脸上一无表情。“这房间本来是另一个女孩住的,现在她已经离开了,目前就属于你,那些书啦,小说啦,你有兴趣,也可以用来解闷。反正,这屋里的任何东西,你都可以动用。今天我们不开始工作,你休息休息,我马上要出去,我们明天再谈。”


    他没有给予我发问的机会,也没有再多解释什么,立即唤来了那个年轻的女佣,对我说:


    “这是秋菊,你有什么事,可以叫秋菊去做。”转向秋菊,他叮嘱了一句,“好好侍候余小姐,不许让她感到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!”


    “是的,先生。”秋菊恭敬地说。


    “再见!余小姐!”他掉转身子,大踏步地走开。


    “噢,等一等,石先生!”我急急地说。


    他站住,回过头来,凝视着我。


    “我想——想向你道谢,”我说,“这一切对我是太好了!”


    他耸了耸眉毛,做了一个很特殊的表情,没说一句答复我的话,转身走了。我出了几秒钟的神,才走进“我的”房间,好奇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。秋菊跟着我走了进来,把我带来的衣箱放在床上。


    “要我帮你整理东西吗?余小姐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哦,不用了,我自己来,你去忙你的吧!”


    “好的,小姐。”她退出房去。


    “哦,再等一下。”我又喊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小姐?”她疑问地望着我。


    “我想问问,这幢房子里还有些什么人?”


    “现在,就只有石先生,我,和司机老刘。”


    “现在?”


    “有时候,石少爷会回来。”


    “石少爷?”我狐疑地问,“那是石先生的儿子吗?”


    “不,是石先生的弟弟,我们就这样叫惯了。”


    “石——太太呢?”我问。并没有把握这位石先生有没有太太。


    “她去年回来过一次,今年还没回来过。”


    “她在什么地方?”


    “大概是美国吧!我弄不清楚。”


    “哦——”我顿了顿。“好,你去吧——”我又想起一个问题,“再有一件,这间屋子原来是谁住的?”


    “这是——”她迟疑片刻,摇了摇头。“我不知道,我来的时候,这间屋子就空着,我只是每天打扫它。”


    或者,她知道而不愿意讲。我想,我盘问得太多了,但我实在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呵!我对她笑笑,说:


    “好了,谢谢你,秋菊。”


    她嫣然一笑,红了红脸,走了。这是个好脾气的女孩,应该很容易相处的。我关上了房门。走到窗前,拉开了窗纱,我正好看到那辆红色的敞篷车从花园的磨石子路上开出去,我的主人出去了。


    我开始整理我的东西,把衣服挂进了衣橱,一些文具放在书桌上,整个整理工作只费了半小时,实在我的东西都太简单了。东西收拾完了,我就在我的房里转着圈圈,东摸摸,西看看,梳妆台上没有化妆品,只有一把用桃花心木精工雕刻着木柄的发刷。书橱中大部分是小说,小说中又绝大多数是翻译小说。还有一套古本的《红楼梦》和曲本的《西厢记》《桃花扇》《牡丹亭》等。除了这些文艺方面的书,也有少数医学方面的书,像心脏学、遗传学、病态心理学和畸形儿的成因等书。看样子,这房间原来的主人该是学医,或是学文学的。我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左拉的《给妮侬的故事》,我没看过这本书。翻开封面,扉页上有几个清秀的字迹:


    小凡存书第一百二十四种


    小凡?这是这屋子原主的名字吗?随便翻开一页,我发现这位看书的人有在书页上乱写乱画的毛病,一只长耳朵的小兔子,把文字都遮住了,书边的空白处,胡乱地写着几行字:


    妮依——你不骄傲吗?好一个左拉哦!给妮侬的故事!可有一天,有一个人儿能为我写一本厚厚的书?“给小凡的故事!”岂不美妙!谁会写?冬冬吗?冬冬,冬冬,你爱我吗?爱我吗?爱我吗?——你不害羞呵,小凡!另外一页的横眉上,也涂着字:


    冬冬就只能永远做冬冬我的冬冬,不是别人的冬冬,等着吧,或者我来写一本给冬冬的故事呢!再一页:


    ——呵,我是不会相信这个的,这种幸福里不能有阴影呵,冬冬也不会相信的,噢,冬冬呵!再一页:


    妮侬——我不嫉妒你!我不嫉妒任何一个人!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快乐,我有冬冬呵!再一页:


    我希望我能更美一点,从我有记忆起,我就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我长得美,可是,冬冬说,小凡,你够美了呵!我是吗?冬冬,我是吗?


    诸如此类,书上画满了字,冬冬啊,小凡啊,我放下了这本书,另外换了一本《贵族之家》,扉页上同样有“小凡存书第×××种”的字样,里面也有各种各样的乱画和文字,这位小凡,她显然很习惯于把书中的主角和自身扯在一起:


    丽莎呵,拉夫列茨基呵,这是残忍的,我不喜欢这些残忍的故事,啊啊,我流了多少的泪呵,丽莎,丽莎,该诅咒的屠格涅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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