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郑太太环顾着房子说,嘴边依然带着那抹温驯的微笑。郑季波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,三个女儿,三个饶舌的小妇人,常常吵得他什么事都做不下去,现在,一个个地走了、飞了,留下一幢空房子、一桌没有吃的菜,和许多零零碎碎的回忆。


    “我应该给你生一个儿子的,季波!”


    郑太太注视着郑季波,眼光里含着无限的歉意。忽然,郑季波感到有许多话想对郑太太说,这些话有的早该在三十年前就说了的。他望着郑太太那花白的头发,那额上累累的皱纹,那凝视着他的、一度非常美丽的眼睛。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有点紊乱了,太多片段的记忆,太多复杂的感情,使他感到迷惑,感到晕眩。灭掉了烟蒂,他不由自主地坐到郑太太的身边,冲动地、喃喃地说:


    “玉环,我从没有想要过儿子,女儿比儿子好,尤其因为……”他感到说话有点困难,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,停了半天,才又嗫嚅地接下去,“因为女儿是我们的,我和你的……”他感到辞不能达意,不知道为了什么,他觉得有点紧张、有点慌乱,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。但是,显然郑太太已经了解了他的意思,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眼眶有一点儿湿润,里面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辉。这表情他刚刚也曾看过,那是絮洁年轻的脸上;充满了对幸福的憧憬与渴望。郑太太低低地、犹疑地问:


    “那么,你并不因为我生了三个女儿而生我的气吗?”


    “生你的气吗?玉环,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?”


    “女儿是要走的呢!”郑太太有点不安地说。


    “儿子长大了也是要走的,孩子们长成了,总是要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幸福的,这样也好,现在,只剩下我们两个了!”


    郑季波凝视着郑太太,当他说“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”的时候,忽然心中掠过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凄凉的感觉,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,捏紧了他的心脏,酸酸的、甜甜的。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,垂下了眼睛,他又看到了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,随着他的视线,郑太太忽然羞怯地把脚往椅子底下藏去,郑季波诧异结婚这么多年后,郑太太还会做这个她在新婚时常做的,惹人怜爱的举动。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把脚藏起来呢?”他问。


    郑太太瞄了他一眼,像年轻时代般羞红了脸,接着又微笑了起来,有点腼腆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本来裹了小脚,和你订婚没有多久,他们告诉我,你坚持要退婚,说我是小脚,又没有读过书,我就哭着把脚放了,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样大,我怕你看了不喜欢。本来我想在婚前念书的,可是来不及了!”


    郑季波静静地凝视着她,好像直到这一瞬间,他才第一次了解了她,认识了她,她那温柔的眼睛,她那驯服的微笑,她那花白的头发,这一切是多么地动人啊!郑季波觉得他的心像一张鼓满风的帆,被热情所塞满了!他不知不觉地握住了她的手,那双手并不柔软光滑,那是一双做过许多粗事的手,上面应该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样受尽了刺伤和折磨,他讷讷地、不清楚地、吃力地说:


    “玉环,我爱你!”感到婚后这么多年再来讲这话未免有点可羞,他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,又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,“现在……讲这话……不是……太迟吗?”


    “迟吗?”郑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,眼睛里模糊的薄雾,两颊因激动而发红,嘴唇微微地张着,呼吸变得急促而紧张了,“迟吗?我等这句话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!”


    夜仿佛已经很深了,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,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纱。小桌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,墙上的日历卷起了一角,似乎在等待着被撕去。


    窗外,凤凰木舞动着它云一样的叶片,在风中微微地点着头。


    蓝裙子


    孟思齐捧着一大堆书,沿走廊向校园走,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和康教授所讨论的一个历史问题:“从天灾看朝代之兴亡”。真的,每个朝代将亡的时候,一定先发生天灾,继而是饥民造反,然后英雄豪杰群起,接着就是一次大革命。最后,康教授以今日大陆饥荒看共党的前途做了结论,真是语语中肯,使孟思齐觉得又兴奋又愉快。


    “有道理!有道理!”孟思齐一面想着,一面点头晃脑的自言自语。


    “喂!”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了起来,“请问一声,三〇九号教室在哪里?”


    孟思齐吃了一惊,连忙抬起头来,只感到眼前一亮,一个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有点意乱神迷似的看着这个女孩子。一件镶着小花边的白衬衫,底下系着天蓝色的大阔裙,小圆脸,嵌着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睛,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,底下配着道小巧玲珑的嘴巴,乌黑的头发,扎着两根辫子垂在胸前。孟思齐欣赏而诧异地看着她,心里在自问:“哪里跑来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子?我才不信我们学校里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同学!”


    “喂!”那女孩微微地甩了一下头,“请问,三〇九号教室在哪里?”


    “哦,哦!”孟思齐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说,“在二楼,从这边楼梯上去!”他给她指着路。


    “谢谢!”小圆脸上浮过一个浅笑,蓝裙子轻轻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,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了。


    孟思齐愣愣地站着,什么朝代兴亡、天灾人祸都从他脑子里飞走了。他觉得在这一瞬间,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灵感,不,不是灵感,而是一种奇异的感应,不,也不对!反正那是一种特殊的感觉,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感到过的。这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心里,充塞在他的每个毛孔中,他呆呆地伫立着,努力想抓住这份虚渺的感受。


    “嗨,老孟!”一个声音喊着,一位同学跑了过来,是同班的何子平。他看了看孟思齐,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,“怎么,老夫子,一个假期不见面,你竟变得更呆了!大概又和康教授讨论了什么大问题吧!”


    孟思齐讪讪地笑了笑,若是在平日,他一定马上把他和康教授讨论的内容说出来,现在他却并不这样做,他只觉得今天不适宜谈学问。本来嘛!开学第一天就埋在书本里,一定要让何子平他们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。他把书本抱在怀里,和何子平向校园里走,何子平继续说:


    “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门生,碰在一起就是谈不完,刚才我找不到你,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!”


    “找我?你找我做什么?”孟思齐问。


    “有件小事,今年的迎新会要你做主席。”


    “我做主席?”孟思齐把眼镜扶正,仔细地望望何子平,想看出他是不是开玩笑。何子平嬉笑地望着他,一脸淘气,使孟思齐莫测高深。“我做主席?”他只得再重复一句话,“你开什么玩笑?”


    “谁开玩笑,”何子平说,“你是大家公推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让给你。”孟思齐说,“我只想做个打杂的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何子平耸耸肩,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,“你得参加一个表演节目。”


    “我?”孟思齐又推推眼镜片,“除非要我学猫叫。”


    “随便你表演什么都行,”何子平忍住笑说,“反正我给你登记下来,你答允一个节目,到时可不许赖账!”


    “那,那不成,我不会表演!”孟思齐讷讷地说。


    “那么你还是做主席吧!”


    “我还是表演好了!朗诵诗行不行?”孟思齐皱眉问。


    “行!”


    “好,我就朗诵一首‘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……’”


    “要命!”何子平跺跺脚说,“规定要朗诵新诗!”


    “那不成!”孟思齐正要说,何子平已挥了挥手,自顾自走了。孟思齐站定在校园里,望着何子平的背影消失。他不喜欢何子平,觉得何子平油头粉脸,整天都是忙些什么同乐会、迎新会、舞会……等玩意,念书只是名义上的,考试时作弊,居然也混到了大学三年级!他生平看不起这种“混”的人,他的人生观,是要脚踏实地,苦干!可是,今日的青年,抱着像他这种观念的实在太少了!他摇了摇头,自嘲地笑笑,抱紧了怀里的书本,向教室走去。


    迎新会在校内大礼堂里举行,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时。礼堂里挤满了人,台上挂着一个红布条,写着“史地系迎新晚会”等字样。何子平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,才理过的头发油光闪闪,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,极力要显出他的“忙碌”和“重要”。孟思齐倚门而立,依然穿着他那身破旧的黄卡其布制服,蓬着满头乱发,腋下还夹着一本书,以一种不耐烦的神情看着台上一个同学在表演魔术。


    “喂,请让一让好吗?”


    一个声音清脆地说,孟思齐吓了一跳,这才发现自己正一只手撑在门上,成了个拦门而立的姿势,他慌忙放下手来,站正身子说:


    “哦,对不起,请进请进。”


    一个少女对他嫣然一笑,跨进门来,他一愣,怎么又是她!那蓝裙子袅袅娜娜地走进了礼堂,他仍然呆呆地站在门口,忘了自己胸前正挂着“招待”的红条子,忘了去给她找一个位子坐,忘了请她在门口的签名绸上签下名字,只是呆立着看那蓝裙子向里面摆动。然后,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卷到她面前,一张嬉笑的脸弯向她,一连串客气的声音飘过来:


    “哦,周小姐,请坐,这里这里!”


    又是何子平!像个大头苍蝇,见不得花和蜜!孟思齐感到打从心底冒出一股厌恶,掉开了头,他不想去看那谄媚的一幕,却又不由自主地追踪着那个蓝影子,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边坐下,这是何子平费了大劲给她空出的位子。


    “下一个节目是孟思齐同学的朗诵诗!”


    麦克风突然播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,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节目到了。整了整衣服,他大踏步地跨上台去,在麦克风前面一站,用手推了推眼镜,轻轻地咳了一声,还没有开始朗诵,台下已爆发了一片笑声。等他皱皱眉头,再清清嗓子,底下的笑声更大了。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到他都要发笑,他觉得自己十分严肃,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。可是,看他们那发笑的样子,好像他简直是个太滑稽。


    他有些恼怒地扫了台下一眼,开始朗诵一首刘半农翻译的新诗《恶邮差》。


    你为什么静悄悄地坐在地板上,告诉我吧,好母亲!


    雨从窗里打进来,打得你浑身湿了,你也不管。


    你听见那钟已打了四下么?是哥哥放学回来的时候了。


    究竟为着什么?你面貌这样稀奇?


    是今天没有接到父亲的信么?


    我看见邮差的,他背了一袋信,送给镇上人,人人都送到。


    只有父亲的信,给他留去自己看了,我说那邮差,定是个恶人……


    这首诗是描写一个孩子看到母亲为等信而忧愁,就责备那不送信来的“恶邮差”。孟思齐音韵抑扬地念着,自认为这是一首很动人的诗,但台下笑得更厉害,好像他在台上耍猴子戏似的。他眼波一转之间,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个蓝裙子的少女说话,一面说,一面指着台上的自己笑,那少女则微笑地凝视着自己。他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热,他能容忍别人取笑自己,但不能容忍何子平!尤其在“她”的面前!他开始觉得今天的朗诵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来拿他开玩笑,这使他怒不可遏,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诗,当他念到:


    父亲写的信,我都能写的,你可以一个错处也找不出。


    我来从A字写起,直写到K。


    但是,母亲,你为什么笑?


    你不信,我写得和父亲一样好吗?……


    他看到台下的她,动容地收敛了笑,用一只手托着下巴,静静地望着他。她那善意的表情,支持他把全诗念完。下了台,同学们笑着拍打他的肩膀,假意地恭维他。他哼了一声,冷淡地走向礼堂门口,才预备跨出礼堂门,听到身后一阵掌声,本能地他回头望了一眼,原来是她!她正站在麦克风前面,代表新生客串一个节目。他站住了,她唱一首歌,是《康定情歌》。


    孟思齐靠在宿舍的窗子旁边,听着同宿舍的两个同学的谈话,他手里拿着本中国近代史,另一只手握着笔,却全神贯注在那两个同学的谈话中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,何子平这学期完全被一年级那个蓝裙子弄疯了!”一个说。


    蓝裙子,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,因为她永远都是穿着蓝裙子,深蓝、浅蓝、天蓝、翠蓝……各式各样的蓝。


    “何子平,”另一个说,“他是见一个追一个!昨天我还在万国舞厅碰到他,他正穷追那个叫什么小玲的舞女!”


    “听说蓝裙子对何子平也蛮有意思呢!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    “有人看见他们从植物园的浓荫里走出来!”


    孟思齐把手里的书狠狠地往床上一扔,不要脸!他想着,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。反正这时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涂,何子平这该死的家伙!总有一天,他要揍何子平一顿,你玩舞女可以,玩蓝裙子就不行!但是,吹皱一池春水,干卿何事?他愤愤地走出宿舍,发誓不再去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操心,人生什么都是假的,唯有充实自己才是真的!这样大好的光阴,还是研究学问好些,他大踏步地向康教授的家走去。


    在康教授的客厅里,一坐两小时,不知怎么,却没有以前那种高谈阔论的情致。到了吃晚饭的时间,康太太从室内出来,坚决留他吃晚饭。他只好留下,虽然全心挂念着女生宿舍,他想把蓝裙子约出来,告诉她和别人玩,可以!和何子平玩则不可以!明知道自己管不着,却就是心慌意乱地想管。


    走进康家的饭厅,眼前一亮,不禁呆了一呆。饭桌边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少女,是她!蓝裙子!怎么会是她?她怎么会在康教授家里?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多,竟生出幻觉来吧!他推推眼镜片,把眼睛睁大了一点,再看,不错,依然站在那儿,正抿着嘴角对他笑,看样子不像是幻影了。康太太走过来,笑着对他说:


    “你认得吧?她是我的侄女儿,现在和你同学,她总对我说你的学问好,还会朗诵什么诗歌,难得你们今天都在这儿,彼此见见,以后有个照应。”


    怎么!她提起过他?学问好!她怎么知道?此后有个照应,谁照应谁?他觉得满脑子晕陶陶的,那对大眼睛看得他浑身无力,筷子在汤碗里乱夹。她看着,想笑,又不好意思笑。他猛悟到自己的失仪,用筷子夹了一筷子汤往嘴里送,她噗哧一笑,慌忙低下头。他衔着筷子,直发呆,你笑,笑什么?你笑得真好看,有谁告诉过你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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