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簟秋-19

3个月前 作者: 流潋紫
    (十九)


    我没有再见持逸,倒是不时听串珠提起,持逸为我的病情日夜祝祷,茶饭不思。


    这一年的雨水这样多,连绵的秋雨,下得人的心境全沉了下去,沉到底,那么安静。一颗心,几乎波澜不惊。


    我很少出门,却独喜欢上问星台。


    那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,远远可以望见宫廷以外的东坊西市,人间烟火鼎盛。


    皇兄的到来我无所察觉。


    他取了一袭披风披在我身上,叹惜道:“风寒才好,还要再来一次吓人么?”


    我的微笑淡薄似浮光,扫不开天际的雨丝,指着远处的烟火人家,道:“皇兄,你瞧。”我微微一笑,“若是做一个普通人,该有多好。”长长的吁出一口气,声音铮铮如弦断般决绝,翻出难言的绵软无力:“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我身在帝王家!”


    皇兄怜惜地望着我,“芊羽,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无奈。”他抚着我的肩,“你瞧远些,大周江山风烟八万里,皆在我们足下,并非人人可以企及。”


    我凝眸望着烟雨中仿佛洗褪了颜色的楼台殿阁,轻轻道:“大周朝江山风烟八万里,雪魄所求的,只有一个持逸。”


    皇兄凝视我片刻,“你还放不下他么?”


    我伸出手接出一滴清凉的雨水,兀自微笑,“若这天可以不下雨,我必能放得下他。”


    皇兄默默叹了口气。我道:“皇兄,你和我不一样。你心爱的人虽然出身微贱却成为了你的皇后。我没有你这般幸运。皇兄,你的情爱太顺利,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和感受。爱而不得,是如何侵人心骨的难受。”


    皇兄半晌无言,轻轻拢一拢我的肩,道:“若是可以,朕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再有这种难受。”他靠近我,耳语道:“持逸也算不得辜负你,你病着那些日子,他死命求母后放他来看你一眼,你晓得么?他为了能见你,额头也磕破了。”


    我的眸光一亮,心头似有什么被瞬间点着了,片刻问:“他好么?”
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


    我定一定神,道:“皇兄,让我见他。”皇兄摇头,我沉思须臾,道:“最后一次。”闭上双目,再不言语。皇兄默然无声,良久,才听得他的薄靴砦砦作响,一路出去了。


    他瘦了许多,额上的伤口像极了那一晚我的唇印,如不完满的新月,鲜红触目。


    我轻声道:“何苦呢?”


    他清癯的面庞绽开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,“你好了便好。我真怕你会死。”


    我靠近他,唇齿间吐出几个字,“既然怕我死,担心我,为什么不让我在你身边?”


    他微微正色,“帝姬,我已向佛祖许愿,若你的病能好转,小僧愿诚心侍奉佛祖,再不生二志。”


    心中激冷一疼,“持逸……”我极力克制着自己,道:“持逸,遇见你我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。这么多年,我都一直是活在梦里,宫里的生活,锦衣玉食,都像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。那天在山门遇见你之后,我才觉得自己是活了,是真实的。”


    “持逸”,我几乎是在哀求了,“你告诉我,你是否是像我爱着你一样爱着我?”


    我低低沉吟:“你从不告诉我。”


    他的眼睛,我几乎是熟悉了那么多年一般,和我睡梦中常遇见的那双眼睛那么相似。它望着我,目光温和而纯白,清明似霜雪。他说:“是。持逸也这样爱慕着帝姬。”


    我的泪,温热的落了下来,心里充斥着膨胀地快要裂开的喜悦,扑进他怀中紧紧拥抱住他的脖子。


    他只是保持着那样端正的姿势,并不来拥抱我。他手中紧握着一串佛珠,轻声道:“可是持逸更敬慕佛祖。”他的语气有些哀凉,“持逸爱慕帝姬已入魔障,不可再毁帝姬大好良缘。”


    我的心绪凉了半截,急切道:“持逸,我的大好姻缘是你啊,不是楼归远!你以为我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,会是良缘美满么?!”


    九月的月光,清冷如洁白的霜,照在他面上,光华宛转。


    他的佛衣轻轻被风扬起,宛若白云初落,晓雾弥散。


    他牢牢迫视住我,“芊羽,背叛你,我不忍。但我一心入佛门,背叛佛祖,我不能。”


    我的双腿有些委顿,几乎要跌倒,望着他,颤颤道:“可是,佛祖是死的,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。难道你不要我,偏偏要一个冷冰冰的佛像么?”我抓住他的手抚在我脸上,叫道:“我是活着的呀!”


    持逸的眼眸中尽是无声的炽热的痛苦。他扣在我脸颊上的指尖有些颤抖,像青松的松针,凌风微动。


    我多么希望,他可以牢牢抱住我,对我说,“芊羽,我只要你。”


    我多么希望!这样热切的诚挚的希望,燃烧得我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了心口一般,沉重而沸扬,快要透不过气来。


    良久,几乎等到月也要西沉了。晚来的露水溽湿了前襟广袖,袖子上绣的金丝白纹昙花在露水的印渍下也有些黯淡了光泽。一点金一点亮,刺痛我满怀期待的一颗心。


    天色乌黑,鸦鸣呜咽如啼,梧桐树亭亭直立,那么阔而绿的叶子都已经凋零了,只剩下荒白的树枝,寂寥地伸展着,那种姿态,仿佛无语问苍天。


    无语问苍天。


    他和我,忽然之间,无言以对。


    我忽然觉得,深夜里,鸦鹊的哀鸣,悲凉如斯。这样冷,我环抱住自己,迟疑着伸出手,握住他的手。


    持逸的手,和我一样冰凉。


    我们温暖不了彼此。


    脑子里呀呀地疼着,仿佛是一双坚硬的翅膀在搅动着,抽搐着。越是疼痛,我反而冷静了下来。


    我淡淡道:“持逸,或许你不是我心里那个勇敢洒脱的男人。”


    他平视着我,道:“是。”


    我微微一笑,“可是我还是喜欢你。和从前没有两样。我喜欢的是你,而不是我想像里的男人,所以无论你心中是否有比我更要紧的东西,我都是喜欢你的。”


    他的脸色有些微的潮红。他镇声道:“不错。遇见雪魄帝姬,我的人生全盘凌乱,几次几乎会死。可是芊羽,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我生命里的幸运还是不幸,可是如果不遇见你,我的生命会是一滩死水。”


    “今生已过也,结取来生缘。”我的泪水灼热滑落,在这个冰冷的寒夜里有奇异的温度,“持逸,这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,我多不愿意说这样的话。我真想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能和你在一起。可是……这一生我们真正是要无缘做夫妻了吧。”


    持逸反握住我的手,“咱们,修一修来世吧。”他的手那么用力,就像他的语气一般,紧紧抓攫着我,“芊羽,我总是在想,若是那一天,我在见到你后没有执意要出家,或者你没有答允我让我出家,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,我会为你入朝为官,尽管那会违背我的心性,可是为了你,我愿意。我会为你去参选凤台,芊羽,或许今日,你就可以风光下降与我。可是芊羽,我们已经错过了。我的母亲已经背叛过她的信仰,我却不可以。上代人发生过的悲剧,难道还要在我们身上在发生一次么?芊羽,即便我输得起,可是我不愿意世人都嘲笑你,你不应该承受这些!”


    我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,仿佛是一滴无心落下的露水,满心满肺地绞疼着,我死死忍住,凄微一笑,道:“就算做不成鸳鸯之宿,想要在一起,咱们总是有法子的。”


    持逸容色悲悯,阻止我道:“佛忌世人执着,芊羽,你为我,已经失去太多。”


    我的泪凝在眼眶中,徐徐舒颜微笑:“遇见你,我得到太多。”


    我凝望着他,几乎要把他的形容深深刻进我的眼眸底处。缓缓松开他的手,踏着最后的月色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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