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爱情一定要占有吗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你认为呢?”他反问。


    “我想是的,最起码,我全心想占有凌风。”


    他沉吟片刻,他的眼睛深邃难测,定定地注视着草原的尽头。


    “爱情有许多种,”他深沉地说,“或者你也可能做到无欲无求的地步。但是,要做到这一步,你必须在炼炉里千锤百炼过,经过了烧灼、锉磨、炙心般的痛苦,才可能炼成金刚不坏之身。”


    是吗?他的话牵引我走人入爱情的另一个境界,那种爱应该是至高无上的,是属于超人的。我不会有那样的境界,我只是一个凡人。而且,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那份烧灼、挫磨,和炙心般的痛苦?抬起头来,我凝视着韦白,他受过这种苦吗?


    “为什么瞪着我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看你有没有金刚不坏之身。”


    他猛地震动了一下,迅速地望着我,什么东西刺到了他?片刻,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,微笑说着:


    “但愿我有,你祝福我吧!”


    “我会祝福你的。”我也微笑了,我们说得都很轻松,但我直觉地感到并没有开玩笑的气氛。他眼底有一抹痛楚,太阳穴边的血管在跳动,这泄漏了他激动的情绪和痛苦的感情。为什么?我把握不住具体的原因,但是,我想,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。


    回到了幽篁小筑,我有好几天都沉浸在离愁里,惶惶然不知何所适从。原野仿佛不再美丽了,落日也不再绚烂,梦湖边堆满了愁雾愁烟,小溪上积压的也只是别情别绪,我到处流荡,到处寻觅,找寻着我和凌风的梦痕。这种凄凄惶惶的情况直到收到凌风的第一封信时才好转,他在信上说:


    不许哭呵,咏薇,日子总是会流过去的,我们都得为重聚的曰日子活得好好的,是吗?再见面的时候,我不许你瘦了,要为我高高兴兴的呵,咏薇!如果你知道,有个人血液里流着的都是你的名字,脑子里旋转的都是你的影子,你还会为离别而伤心吗?


    看过了信,我捧着信笺好好地哭了一场,然后,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,也振作多了。我整理着我那本“幽篁小筑星星点点”的杂记,试着把那些片片段段,零零碎碎的东西拼成一篇完整的小说。我工作得很起劲。同时,每天晚上,我都要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凌风。这使我从离愁里解脱出来,我安静了,也成熟了。


    这天,我到章伯母的书房里去找小说看,这间书房一直很吸引我。不只那满目琳琅的书画和雕刻品,还因为这书房里有一种特殊的、宁静的气氛。坐在章伯母书桌前的椅子里,我望着墙上韦白所雕刻的菊花出神。


    孤标傲世偕谁隐?一样花开为底迟?


    圃露庭霜何寂寞?雁归蛩病可相思?


    他在问谁呢?问菊花?菊花是谁?为什么选择这样几句话?我摇摇头,或者什么都不为,我太喜欢给任何事情找理由了。站起身来,我在书架上找了半天,不知道找哪一本书好,书桌上放着一本屠格涅夫的《烟》,我拿了起来,顺手翻着看看,随着我的翻弄,一张折叠的信笺落了下来。我俯身拾起了信笺,出于一种朦胧的好奇和探索的本能,我打开了它。首先跃进眼帘的,是章伯母娟秀的字迹,抄录着一首张籍的诗:


    君知妾有夫,赠妾双明珠,


    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襦,


    妾家高楼连苑起,良人执戟明光里,


    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拟同生死,


    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


    在这首诗的后面,笔迹变了,那是韦白遒劲有力的字,洋洋洒洒地写着:


    涓:


    一切我都明了,经过这么多年,我总算想透了,也了解你了,你不会离开他,我也无缘得到你。人生的事,皆有定数,请相信我,现在,我已心平气和,无欲无求了。


    我该感谢咏薇,你绝料不到这小女孩曾经怎样用一句话提醒了我。这些年来,我被这份感情烧灼、锤击、折磨……直到如今,我才算被炼炉所炼成了,以后,我应该有金刚不坏之身,不再去渴求世俗的一切。但,允许我留在山里,默默地生活在你的身边,只要时时刻刻想到你离我这么近,可以随时见到你,尽管咫尺天涯,而能灵犀一线,我也心满意足了!


    想想看,多少人一生未能获得爱情,我们虽然为情所苦,比起那些人来,又何其幸也!今生今世,不会再有人了解我像你那样深,给我的爱情像你给我的那样多,我飘泊半生,未料到在这深山里竟获得知音,而今而后,我夫复何求?


    千言万语,能倾吐者不到十分之一,未尽之言,料想你定能体会!即祝


    好


    韦白草草


    信纸从我手里落到桌面上,我呆呆地站在那儿,好半天都不能思想。这封信所表明的一切,并没有让我十分吃惊,却整个撼动了我!韦白和章伯母!我早该看出他们之间的情形,他们是同类,他们彼此了解而彼此激赏!现在,一切都很明白了。“晚霞”所传的纸条,我一直认定是传给凌云的,其实是给章伯母的!某夜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他们!韦白为章伯母而留在山里,为章伯母而苦,为章伯母而伫立在竹林外。章伯母呢?这首诗表现得很清楚,章伯伯和她完全不同典型,也无法走进她的思想领域里,但是,她仍然“事夫誓拟同生死”,我想起她有一次和我谈起大写意和诗,她说过,她欣赏而了解大写意。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!世界上有一种人最痛苦,就是感情和理智都丰富的人,章伯母属于这种,她用怎样的强力去勒住了逸出常轨的感情,而那感情必定强烈疯狂——她是宁可自苦了?宁可自己的心流血,也不愿伤害到章伯伯和儿女。因为,她了解章伯伯,了解他是个粗心大意而善良耿直的人物。是么?所以,“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拟同生死”!韦白呢?他也真能“用心如日月”,而且做到无欲无求!“尽管咫尺天涯,而能灵犀一线”,也就“心满意足”了!怎样的一份感情!


    短短的一封信,总共没有多少字,但我在里面读出了无数的挣扎,痛苦和血泪。拾起信笺,我把它放回书本里。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漉漉的,韦白和章伯母的恋情使我感动,使我心中酸楚而想流泪。人类的爱情是有许许多多种,有的仅是肉欲的追求,一刹那的刺激和感受,有的却是心灵与心灵的契合,在那种境界里,只有诗和歌,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飘逸到很远很远的太空之外。


    我拭去眼泪,抹不掉心底那份朦胧的、酸涩的凄凉,某些时候,凄凉的本身就是一种美。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,对章伯母和韦白,充满了敬佩和了解。我忘了再去寻找小说,只是靠在书桌上冥想。这人生毕竟是美好的,不是吗?多少美丽的感情存在着,它能使人类的灵性增高,而化戾气为祥和。


    房门轻响了一声,章伯母匆匆地走了进来,看到我,她愣了一下,眼光立刻投到书桌上那本《烟》上面,她一定是匆忙间把纸条夹在书里,现在赶来毁去它的。她怀疑我看到了吗?我立即说:


    “我来找找看,有没有可看的小说。”


    我的措辞显然很笨,她有些不安,再扫了那本《烟》一眼,她迟疑地问:


    “找到了没有?”


    “我还没找昵呢,”我说,“我正在看韦白刻的这两片竹子,他实在刻得很好,是吗?你喜欢菊花吗?章伯母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很喜欢。”她微笑了,放松了紧张的神色。


    我望着那两片竹子,我现在知道菊花是指谁了,孤标傲世偕谁隐?一样花开为底迟?该是命运把章伯母隐居在这深山里,让她的花朵为韦白而开。我调回眼光来,凝视着章伯母,微笑地说:


    “这意境真美,是不?”


    “可惜,了解的人太少了。”章伯母注视着我。


    “可是,毕竟会有人了解和欣赏的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我们对视着,这一瞬间,我明白我们是彼此了解的,她知道我所发现的事情,她也知道我对这件事的评价。我向门口走去,她叫住了我:


    “咏薇!”


    我站住,她把那本《烟》拿起来,当着我的面抽出了里面夹着的信笺,把书递给我:


    “你不是在找小说吗?这是本好书,不妨拿去看看!”


    我接过那本小说,默默地退了出去。拿着书,我走出幽篁小筑,在原野上无目的地走着,穿过树林,我来到溪边,小溪静静地流着,白色的小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。沿着溪流,我向上游走,然后,我停住了,我看到韦白了。他正靠着一棵树假寐,手里握着一根钓竿。浮标安详地躺在水面上,我猜,他的鱼篓里也装满了幸福。(有的人一生都未能获得爱情,与那些人比起来,他何其幸也!)我眼眶湿润地遥望着他,模糊地,回忆起我曾经对他有过的朦胧而微妙的感情。现在,一切都过去了!我像这溪流一样的平静,也像这溪流缠缠绵绵的水流声,带着种难以描述的、酸酸涩涩的调子,我告别了我的童年。


    没有惊动韦白,我悄悄地绕开,一直走向梦湖。坐在湖边,我让那层迷濛的绿烟罩着我。双手抱着膝,我把下巴放在膝上,凝视着那一平如镜的湖面。秋风在水面回旋,在林间低吟。一阵簌簌然的风声掠过,无数的霜叶卷落在湖里,无数的涟漪扩散在湖面。我想起我写给凌风的小诗: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秋水本无波,遽而生涟漪,


    涟漪有代谢,深情无休止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想想看,初到幽篁小筑的那个小女孩,带着满怀的不耐,对任何事都厌烦,对全世界都不满。而今,却坐在这静幽幽的湖边,涨满了满胸怀的温情。成长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间来临的,你必须经过许多的事故,才能发现你长大了。无论如何,这到底是一个美丽的爱情世界!


    我带着满身黄昏的阳光,和青草树叶的香味,回到了幽篁小筑,一走进客厅,我立即呆住了。我听到章伯母的声音,在欣喜地说:


    “咏薇,看看是谁来了?”


    我张大了眼睛,然后我奔跑了过去。那是妈妈!带着浑身风尘仆仆的疲倦,以及期待的兴奋,张着手站在那儿。我扑进了她的怀里,用手紧抱着她的腰,把我立即就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的胸前,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喊:


    “噢!妈妈!呵,妈妈!”


    妈妈紧揽着我的头,用颤抖的手摸着我长长了的头发,和被太阳晒热了的面颊,哽咽地说:


    “好了,咏薇,一切都解决了,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协议,你可以跟我了,我来接你回去。”


    我抬起带泪的眸子,静静地望着妈妈。然后,我问:


    “妈妈,离婚之后,你比以前快乐些吗?”


    “只要不会失去你。”妈妈也含着泪,带着副担心和近乎祈谅的神色。


    “哦,妈妈,”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。“你永不会失去我,爸爸也不会,我爱你们两个,不管你们离婚不离婚。”真的,我的心情那样平静,那样温暖。爱情有许许多多种,如果婚姻已经成为双方的痛苦,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纸契约捆在一起呢?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,不是吗?像章伯伯和章伯母,最起码,章伯母是欣赏而了解章伯伯的,章伯伯也离不开章伯母,他们的婚姻才有存在的价值。妈妈和爸爸呢?只是长年生活在争吵和不了解之中。现在,我懂了。“妈妈,”我再说,“你不必在意有没有我的监护权,无论有还是没有,我都是你的女儿,不是吗?也是爸爸的,是不是?你们虽然离婚,我并没失去你们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噢,咏薇!”妈妈喊,捧住我的脸审视我,半晌,才吞吞吐吐地说,“你——变了很多,黑了,结实了,也——”


    “长大了!”我接口说。


    妈妈含着泪笑了,我也含着泪笑了,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,我和妈妈之间,再也没有芥蒂和隔阂,彼此了解,而彼此深爱。


    三天后,我和妈妈离开了青青农场。我们到镇上搭公路局的车子去埔里,再由埔里转台中,由台中去台北。


    公路局的车子开动之后,我望着车窗外面,车子经过青青农场,原野、远山、小树林、章家的绵羊群……一一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消失,我长成的地方!我心中涨满了各种复杂的感情,泪水在睫毛上颤动。车子迅速地在黄土路上滑过去,卷起了滚滚的烟尘。“我必定会回来的!”我在心里默默地说,“我必定会!”


    “咏薇,在想什么?”妈妈问。
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我轻声地回答,“我在想,我要写一本小说。”


    尾声


    寒假的时候,我又回到青青农场。


    青青农场别来无恙,只是羊儿更肥,红叶更艳,而三两株点缀在草原上的樱花盛开了。


    至于青青农场的人呢?章伯伯依然故我,喜爱着周遭的每一个人,却要和每个人都发发脾气。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详,更温柔了,她的眼里有着光辉,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。凌霄依然在农场上终日忙碌,但他已不再忧郁,不再落寞,他的眼光随时绕着绿绿旋转。绿绿,那是个变化最大的人物,她从野性一变而为沉静,终日带着个恬静而满足的笑容,几乎从不离开她丈夫的左右,她跟他到田里,帮忙割草、施肥、耕种,有时就静静地坐在田埂上看着他——她已找到了那个使她平静的人,休息下她漫游的小脚。


    绿绿的父亲常到农场上来了,他脸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。他成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帮手,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工作,他不大说话,做起事来沉默而努力。他有时仍会粗声粗气地骂着绿绿,骂她不该搬重东西,会伤着肚里的孩子——绿绿已将生产了——那种责骂里,应该有着更多亲爱的成分在内。


    凌云比以前成熟了,也更美了,她依然羞涩,终日和针线、鸽子作伴。她为她未出世的小侄儿做了许多小衣服小鞋子。有时,也和我到附近野外去散散步。一次,章伯母私下对我说:


    “凌云慢慢地好起来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怎么讲?”我愕然地看着章伯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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