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我收到了玉无瑕传的信。”我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章伯母再说。
“我总算回来了。”我说,倦意仍然浓重,打了一个呵欠,我伸展四肢。“凌风好么?”
“你回来了,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了。”
我微笑,把头转向一边,又沉沉地睡去了。
事后,我才从凌云嘴里,知道了那天我走后的事情,据说,凌风在八点多钟突然从沉睡里醒来,大叫着说我走掉了,他们都认为他在做噩梦,但他坚持要见我,于是,凌云只得到我的屋里来叫我,而发现了我的留条。然后,整个章家都陷入了混乱里,凌霄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,老袁和章伯伯、韦白都出动了,各方面寻找,凌风发狂一般地要自己去找,他们只好给他注射镇定剂。章伯母发现我没有带钱,认为我必定不会走远,于是韦白建议利用鸽子,凌云就把每只鸽子的脚上都绑上纸条,六十几只鸽子全体放了出去。这原是碰碰运气,因为鸽子不会寻人,只希望我能认出鸽子来。没料到真会有一只鸽子飞到我的附近,而被我认了出来,竟鬼使神差地收到了纸条。鸽子放掉之后,凌霄又骑摩托车出去找,到了镇里,没有找到,又往埔里的方向找了一段,但估计我不会走得太远,而没有继续找下去。然后,都认为我一定搭上了公路局的车子,去了埔里或台中,直到四点半钟,韦白发现我倒在青青农场的牌子底下,手里紧握着凌云写的纸条。他把我抱了回来,先抱到凌风的床前面,凌云说,当凌风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时候,他哭了,像个孩子般哭得非常伤心,说我不该这样轻率地离去,简直是虐待自己。
这些都是后来凌云陆续告诉我的,至于那一天,我沉沉睡去后就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,醒来时已红日满窗,凌云捧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站在我的床前面,微笑地望着我。我坐起身来,从来没有感到那样饥饿。凌云把托盘放在我床前面,笑着说:
“你一定饿垮了,赶快吃吧!我那个好哥哥哦,已经问起你一百二十次了。”
我的脸微微发热,噢!凌风!能重新见到他是多么欣慰的事情,我好像有几百个世纪没有见到他了!托盘里的蛋香绕鼻而来,我看过去,一大杯新鲜牛奶,两个油炸荷包蛋,还有一大盘刚出笼的热包子。我多久没吃过东西了?起码一百天!我想。拿起筷子,我立即大吃特吃了起来,我的好胃口使凌云发笑,她坐在我的床沿上,絮絮地向我述说,凌风怎样一清早就问起我,睡得好不好?吃东西了没有?做噩梦了没有?醒来了没有?有人照顾没有?生病了没有?……她叹了口气,笑着说:
“你不知道他有几百个问题!简直像个老太婆了!”
我饱餐了一顿之后,又好好地梳洗了一番,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,镜子里的我虽然依旧苍白,但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。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,我和凌云来到凌风的房间里。在走进房间之前,我的意识全陷在一种朦胧的喜悦里,因为我出走过,我几乎失去了这一切,而我又回来了,重又拥有这一切,这使我有种强烈的失而复得的欣喜。因此,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出走的原因仍然存在,那份纠葛并未解决,而凌风一一依旧不是个忠实的好爱人,依旧不该属于我。
跨进房门,我一眼看到满房子的人,韦白、章伯伯、章伯母、凌霄,再加上和我一起进来的凌云,挤满了一个房间。他们围在凌风床边,似乎在追问绿绿的事情,我的出现使他们住了口,但是,我的喜悦也已经从窗口飞走了,我开始发现,我的出走虽然不智,我的回来却更加不智。
凌风费力地用右手支起他的半个身子,眼睛像电光般射向我,哑着声音说:
“咏薇,你——你怎么这样傻?”
我站在他的床边,低垂着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重逢的喜悦和绿绿的阴影同时并存,感情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压迫让我喘不过气来。凌风握住了我的手,握得那样牢,好像怕我逃走。他用沉痛的语气说:
“咏薇,你真不该出走,在真相没有弄明白之前,你尤其不该走,”他顿了一顿,叹口气,痛心地说:“我是那样坏吗?咏薇,你对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!”
我依然不语,章伯母拍了拍我的肩膀,用故作轻快的语气说:
“好了!咏薇总算回来了,这比什么都好,假若把你弄丢了,你叫我怎么见你母亲?”
“她会回来的,”韦白站在我对面,微笑地望着我说,他的笑容温暖而解人。“她是只小鸽子,她认得哪儿是她的家。”他的话一直讲进我内心深处。
章伯伯背负着手,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,看样子心情十分恶劣,忽然停在我的面前,他盯着我问:
“你为什么要出走?咏薇?我们待你不坏呀!”
我咬住了嘴唇,别过头去。章伯母急忙打着忿说:
“好了好了,这事情已经过去了,别再谈吧,还讨论如何处置绿绿,凌风既然否认这件事,我们只有找着绿绿,问个清楚明白……”
“根本不用问,”章伯伯愤愤地说,“那准是一个山地人的种,老林是看上了我们家,想尽办法要把女儿嫁过来,整个事情全是诡计,如果不是你们阻止,我就把老林关到监狱里去,他不吐出实情来才有鬼!呸!他想动我们家的脑筋,活见他的大头鬼!想想看,我们章家怎么会娶那种野人,他做梦!甭想!”
“老林不是个无中生有的人,”韦白静静地开了口,“这事最好还是彻底解决,否则总是后患。”
“彻底解决就是把老林抓起来……”章伯伯吼着说。
“让整个山胞村都动公愤?”韦白问,“他们的爱和恨都很单纯,别让他们觉得平地人在欺压他们!”
“那么,我们难道真娶绿绿?”章伯伯瞪大眼睛,“韦白,你是不是也认为那个孩子是凌风的?”
“那个孩子是我的。”一个声音忽然低而清晰地冒了出来,像枚炸弹一般震动了每个人,我瞪着眼睛望过去,是凌霄!他挺立在窗口,阳光从窗口射在他的脸上,他的神情坚决、果断,和不顾一切。他的眼睛光明磊落,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。一目了然,他已经拿定了主意。
室内好半天没有人说话,然后,章伯伯的头向凌霄伸了过去,用低哑的声音说:
“刚刚是你在说话吗?”
他的神情阴鸷凶猛,仿佛要把凌霄吞进肚子里去。但,凌霄的背脊挺得很直,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,他直视着他的父亲,安安静静地说:
“是我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章伯伯阴沉地问。
“我说绿绿的孩子是我的,”凌霄坦白地说,“事到如今,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再沉默下去,凌风也不该受平白的冤枉,”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凌风,低声说,“我很抱歉,凌风,你这一刀应该我挨的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,章伯伯重重地对凌霄挥去了一掌,凌霄后退了一步,嘴角立即流出血来,他用手背擦去了嘴边的血渍,站在那儿默然不语。章伯伯扑了过去,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,咆哮着说:
“你干的好事?天下的女人死绝了?你会找到那个臭婊子!你把我们章家的脸全丢光了!现在你说怎么办?怎么办?我打死你这个混蛋!”
章伯母拦了进去,拉开了章伯伯,她喘着气说:
“一伟,你别冲动呀!怎么你永远这样沉不住气?”面对着凌霄,她深深地注视着他,说:“凌霄,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?你能确定绿绿那个孩子是你的?”
凌霄的脸色转为苍白,他的眼睛热情而明亮。
“妈,我很知道我在说些什么,你不了解绿绿,她不是一个淫荡的女孩子!”
“见你的鬼!”章伯伯破口大骂,“她整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男人,还说她不淫荡!生来的荡妇相!”
“一伟,”章伯母忍耐地说,“你就少说两句吧!问题在这儿,你发脾气于事无补呀!”望着凌霄,她说:“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说?事情一开始你为什么不承认?”
凌霄垂下头去,半晌,他才抬起头来,眼底有一抹淡淡的羞惭和迷惑。
“我不知道,”他困难地说,“我想,人都有一些弱点,在那种情况下,我觉得承认了很丢脸。而且,我和绿绿并不是——很认真的,我想,我只是玩玩而已,并没料到我需要真正地负责任……”
“现在你为什么又承认了呢?”章伯母继续问。
“我不能让凌风代我受过,”凌霄垂下了眼睛,“他已经挨了一刀,不能再因此失去咏薇,”他看了我一眼。“何况——何况一——那个孩子总是我的呀!”
“我不了解,”章伯母脸上有困惑之色,“绿绿为什么不肯指出你来呢?”
“我告诉你为什么她不说,”章伯伯愤怒地插了进来,“因为她也不能确定孩子是谁的,我打赌和她睡过觉的男人起码有一打!”
“这是不对的,”凌霄的脸色又苍白了,他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,“绿绿不是这样的人,她不承认,只是因为我没有承认,她也是一个人,她也有自尊,她不愿勉强我,而且,她怕她的父亲会伤害我。”
“那么——”章伯母沉思片刻,“你现在预备怎么解决这件事情?”
“我——”凌霄仰了一下头,低低地说,“我娶她。”
“见鬼!”章伯伯跳了起来,“你要娶谁?”
“绿绿,”凌霄静静地说,“我要对她和孩子负责任。”
“你敢!”章伯伯暴跳着说,“我绝不允许我家里有绿绿那种儿媳妇!我绝不允许!不管怎么样,我不承认那个孩子,我也不许你和她结婚!”
“爸爸!”凌霄白着一张脸,眼睛黑幽幽地闪着光,平心静气地,说,“你忘了,我已经将近三十岁,早就到了可以自主的年龄,我希望你能让我决定自己的婚事!”
章伯伯把桌子一拍,大骂着说:
“混蛋!你——你——你简直是造反了!你是我儿子,你就得听我的话……”
“一伟!”章伯母又拦了进来,她柔和的声音向来对章伯伯的坏脾气有莫大的功效。“你不要这样大呼小叫,好在现在总算弄清楚了真相,关于如何善后,我们再慢慢商量,如果凌霄喜欢绿绿,让他们结婚也未为不可,你何必固执地持地域的偏见,绿绿那孩子纯朴美丽,我倒很喜欢她。总之,我们出去谈吧,凌风需要休息,大家一直在这儿吵,他的伤口怎么会收口?走吧!我们出去谈!”
章伯伯诅咒着向门口走去,大家都跟着走了出去,凌风握住我的手不放,韦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,低声地对我和凌风说:
“一天云雾都散清了,嗯?今天的太阳真好,不是吗?把握你们的今天吧!”
大家都出去了,章伯母最后离去,用含有深意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,带上了房门。
室内有一阵岑寂,我低着头,心中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,而且,还有几分愧怍和歉疚。为什么我认定是凌风干的呢?多么不合理的固执!竟连解释的余地都不给他?不听信他任何一句话!我是多么幼稚又多么武断呀!幸好我是回来了,如果我没有回来,这误会要哪一年才能解除?
“咏薇!”他低唤。
“嗯?”
“还生我的气吗?”
我望着他,他的脸色依然苍白,眼神也很疲倦,我用手轻轻地抚摸他扎着绷带的左肩,支吾着说:
“痛不痛?”
“这儿痛,”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胸前,按在他的心脏上。“被你急的。咏薇,”他怜惜地抚摸我的面颊,“你昨天受了多少苦呀?”
“没有你多。”我轻轻地说,坐在他的床沿上,弯下了身子,主动地送上了我的唇。他立即揽紧了我,这一吻,我吻进了我全部的歉疚、忏悔、怜惜和深情。
抬起头来,他的眼角有泪,我用手指拭去了它,问:
“怎么了?”
“这两天以来,像两百个世纪一样长,觉得你像失而复得一样。”
“我也这样感觉。”我低低地说,紧握着他的手,从没有一刻,我觉得如此平静和满足。
太阳透过了竹林,映满一窗明亮的绿。
22
那一整天的时间,我差不多都逗留在凌风的床边,凌风自从受伤之后,一直都没有好好地平静和休息过,因此,看来十分憔悴和苍白。我静静地依假偎着他,四目相对,都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觉。想想看,两天以来,多少事情发生过了,多少纠葛和痛苦来临过了,从死亡的手里逃出来,从离别的边缘擦过去,生离死别的威胁,爱恨交集的矛盾,肉体和心灵双方面的折磨,而今,这一切都已成过去,我们依然相处一起,手握着手,心对着心。这以后,应该再也没有烦恼,没有波折,没有误会和争执了。
“我以后会用我整个心灵来信任你。”我说,把他的手贴在我的面颊上。“甚至不再去相信我自己的眼睛,它有的时候会欺骗我。”
“谁欺骗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