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看到梦轩回来,她遏止不住自己的惊喜交集,在她,仿佛梦轩已经离开了几千万个世纪,是永不可能再出现的了。攀着梦轩的手臂,她用焦渴的、带泪的声音说:
“你总算来了,梦轩,为什么你不给我电话?”
梦轩非常非常地疲倦,三天里,他等于打了一个大仗,陶思贤是一条地道的蚂蟥,一条吸血虫!美婵软弱而无知,完全被控制在他手里。和美婵谈不出结果,除了眼泪,她没有别的。而陶思贤,他认准了从中取利,钱!钱!钱!他付出了二十万,买回了美婵的一张状子,但是,焉知道没有下一张?焉知道要付出多少个二十万?这钱不是付给美婵,而是付给陶思贤,这使他心里充满了别扭和愤怒的感觉。他和珮青相恋,凭什么要付款给陶思贤?美婵就如此地幼稚和难以理喻!但是,他没有办法,他只有付款,除了付款,他如何能保护珮青?三天来,面对美婵的眼泪,面对孩子们茫然无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来的敌意,他心底也充满了隐痛和歉疚,还有份难言的苦涩。面对陶思贤,他又充满了愤慨和无可奈何!这三天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,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,如今,总算暂时把他们安抚住了,(以后还会怎样?)回到馨园来,他只感到即将崩溃般的疲倦。
他忽略了珮青焦虑切盼的神情,也没有体会到她那纤细的心理状况。走进客厅,他换了拖鞋,就仰靠在沙发里,疲乏万分地说:“给我一杯咖啡好吗?”
珮青慌忙走开去煮咖啡,把电咖啡壶的插头插好了,她折回到梦轩的面前来。梦轩那憔悴的样子,和话也不想多说一句的神态使她心慌意乱。坐在地毯上,她把手放在梦轩的膝上,握住他的手说:“你怎么了?”
“我很累,”梦轩叹了口气,闭上眼睛,“我非常非常累。”
“为了公司里的事吗?”珮青温柔地问。
“是的,公司里的事。”梦轩心不在焉地回答。
珮青注视着他,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觉,这感觉正在逐渐地弥漫扩大中。三天的期待!三天的魂不守合,见了面,他没有一句亲热的言辞?没有一个笑脸?对自己的不告而别也没有一个字的解释?公司里的事!三天来他就忙于公事吗?但他并不常在办公厅里。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,那儿另有一双温柔的手臂迎接着他……她猛然打了一个冷战,从地毯上站了起来,咖啡滚了,香味正窜出了壶口,散发在房间里。她走过去,拔掉了电插头,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,端到梦轩的面前,放在小茶几上,轻轻地税了一句:
“你的咖啡,梦轩。”
“好的,放着吧!”他简简单单地说,没有张开眼睛来。
珮青咬了咬嘴唇,猝然转过身子,退进了卧室里,奔向床边,她无法阻止突然涌发的泪泉。坐在床沿上,她用一条小手帕堵住了嘴,强力地遏制那迸发的激动和伤心。梦轩听到她退开的脚步声,仿佛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什么绳索猛牵了一下,他陡地坐正了身子,完全出于一种第六感,他跳起身来,追到卧室里。他看到她的眼泪和激动,奔向她的身边,他抓住了她的手,迫切地喊:
“珮青,为什么?”
“我——我不知道,”珮青抽噎着,喘息着,“我想,我是那样——那样渺小和不可爱,你——你——你会对我厌倦……会离开我……”
“噢,珮青!”他喊,拥住了她,他的唇贴着她的头发,他的眼眶潮湿了。他那易感的、柔弱的珮青哦!四面八方的打击正重重包围过来呢!她在他手心里,像个美丽的、易碎的小水珠,他要怎样才能保护她!“珮青,”他低声地、沉痛地说,“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,我不是忽略你,只是……我心里很烦闷,我那样渴望给你快乐和幸福!珮青,我们之间不能有误会的,是不是?如果我有地方伤了你的心,那绝不是有意的,你懂么?珮青?”
她抬起头来望着他,她懂了,她的脸色苍白。
“她和你吵闹了?”她问,睁大着水盈盈的眸子。“她不容许我存在,是不是?”
“没有的事,你又多疑了!”他打断她,拉着她站起身来。“来,三天没看到你,你就用眼泪来迎接我吗?我们去划船,好不好?到碧潭去!首先,你笑一笑吧!”他凝视着她雾蒙蒙的眸子。
她笑了,含羞带怯地、委屈承欢地,眼睛里还有两颗水珠,她整个的人也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小水珠。
但是,欢乐的后面有着些什么?阴云是逐渐地笼罩过来了。珮青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风暴的气息,日子像拉得过紧的弦,随时都可能断掉,珮青知道,但她不想面对现实,睁一个眼睛闭一个眼睛,她欺骗着自己。
“珮青,”梦轩揽着她,“今晚我们去跳舞,怎样?好久我们都没去过香槟厅了,你不是很喜欢那儿的气氛吗?”
“好吧,如果你想去。”珮青顺从地。
香槟厅里歌声缭绕,舞影翩翩。他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,灯光幽幽,乐声轻扬,舞池里旋转着无数的春天。他们四目相瞩,手在桌面上相握。桌上有个小花瓶,插着一朵黄玫瑰,屋顶上有一盏小红灯,给她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。她的眼睛清而亮,唇际的微笑柔和似水,他凝视着她,那一缕发丝,一抹微笑,以及面颊上任何一根线条,都使他如痴如醉。
“我们去跳舞吧!”他说。
她那细小的腰肢,不盈一握。她那轻柔的旋转,如水波荡漾。他的面颊贴着她的鬓角,从没有如此醉人的时刻,从没有听过那么迷人的音乐。随着拍子滑动的舞步,像是踩在云里,踏在雾里,那么软绵绵的不着边际。
有一大群新的客人进来了,带来许多嚣张的噪音,占据了一张长大的西餐桌,呼三喝四,破坏了宁静的空气。梦轩皱了皱眉,他讨厌那些在公共场合里旁若无人的家伙。下意识地看了那群人一眼,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,是什么商场的应酬?那主人站了起来,趾高气昂地在吩咐侍者送东西来,啤酒、橘子汁、火烧冰淇淋……似曾相识的声音……梦轩猛地一愣,揽在珮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僵硬了,珮青惊觉地抬起头来,问:
“什么事?”
“没,没什么,”梦轩有些局促,“有一个熟人。”
音乐完了,珮青跟着梦轩退回到位子上。熟人?什么熟人会使梦轩不安?她对那张桌子望过去……那人发现他们了,他有惊愕的表情,好了,他对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,现在,他走过来了……
“他来了!”珮青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
梦轩燃起一支烟,迎视着走过来的人。阴魂不散!这是陶思贤。
陶思贤大踏步地走了过来,他脸上有着意外的惊喜,和几乎是胜利的表情,站在他们的桌子前面,他用毫不礼貌的眼光,轻浮地打量着堀青,一面用揶揄的、故作热情的声调喊:
“噢,梦轩,真没想到会碰见你!这位小姐是——你不介绍一下吗?梦轩?”
梦轩心中涌上一股愤怒的情绪,这一刻,他最想做的一件事,是对陶思贤下巴上挥去一拳头。他克制了自己,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,嘴边的肌肉因激动而牵掣着。
“珮青,这是陶先生,这是许小姐。”他勉强地介绍着,语气里有火药味。
“哦,许小姐——”陶思贤嘲弄地看着珮青,“我对您久仰了呢,内人在那边,容许我介绍她认识你?”
珮青看了梦轩一眼,她始终没闹清楚面前的人是谁,但她已深刻地感到那份侮辱,以及那份轻蔑。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,她有些张皇失措了。陶思贤并不需要她的答复,已经走回他的桌子,拉了雅婵一起过来了。雅婵的作风就比陶思贤更不堪了,拉开嗓子,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:
“啊哟,妹夫呀,你真是艳福不浅呢!”
珮青明白了,她的面颊倏然间失去了血色,张大眸子,她咽了一口口水,忍耐地看着面前的人。她那因痛苦反而显得漠然的脸庞,却另有一份高贵的气质,那种沉默成为最佳的武器,雅婵被莫名其妙地刺伤了,这女人多骄傲呀!板着脸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,什么贱货!还自以为了不起呢!长得漂亮吗?可不见得赶得上美婵呀!有什么可神气呢?和别人的丈夫轧姘头的婊子而已!她的眉毛竖了起来,突然觉得自己有卫道的责任和帮妹妹出气的义务了!挤在珮青身边坐了下来,她盯着珮青,尖酸刻薄地说:
“许小姐,哦不,也就是范太太吧,我认得你以前的先生呢!你看,我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呢,你现在又是梦轩的……你知道,梦轩又是我妹夫,这档子关系该怎么叫呀!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,还可以称你一声夏二太太,现在,又不兴讨姨太太这些的了……”
雅婵说得非常高兴,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口才,尤其珮青脸上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,更使她有胜利及报复的快感,她就越说越起劲了。梦轩忍无可忍,那层愤怒的感觉在他胸中积压到饱和的地步,他厉声地打断了雅婵:
“你说够了吧?陶太太?”他猝然地站起身来,拉住珮青说,“我们去跳舞,珮青!”
不由分说地,他拖着珮青进了舞池,剩下陶思贤夫妇在那儿瞪眼睛。陶思贤倒还满不在乎,只是胸有成竹地微笑着,雅婵却感到大大地下不来台,气得直翻白眼,恶狠狠地说了句:
“呸!再神气也不过是对野鸳鸯!奸夫淫妇!”
陶思贤拉了她一下,笑笑说:
“我们去招待客人吧,不必把夏梦轩逼得太过分了!”当然,榨油得慢慢地来,如果梦轩真来个恼羞成怒,死不认账,倒也相当麻烦呢!放长线,钓大鱼,见风转舵,这是生存的法则。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,大声地招呼着他的客人们,这些都是新起的商业界名人,他正要说服他们投资他的建筑公司——当然,主要还得仰仗梦轩,但愿他的家庭纠纷闹大一些!
珮青跟着梦轩滑进舞池,雅婵那句“奸夫淫妇”尖锐地刺进她的耳朵里,她的步伐零乱,心脏如同被几万把刀子乱砍乱剁,这就是她的地位,就是她所追寻的爱情哦!她的手冷如冰,头脑昏昏然,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动,乐队的音乐喧嚣狂鸣……她紧拉着梦轩,哀求地说:
“带我回去吧,梦轩,带我回去!”
“不行,珮青!”梦轩的脸色发青,语气坚定。“我们现在不能走,如果走了,等于是被他们赶走的!我们要继续玩下去,我们要表现得满不在乎!”
“我——我要回去!”珮青衰弱地说,声音中带着泪,“请你,梦轩,我承认被打败了,我受不了!”
“不!我们决不走!”梦轩的呼吸急促,鼻孔由于愤怒而翕张,“我们不能示弱,不能逃走!非但如此,你要快乐起来,你应该笑,应该不在乎,应该……”
“像个荡妇!”珮青迅速地接了下去,情绪激动,“我该纵情于歌舞,置一切冷嘲热讽于不顾,应该开开心心地扮演你的情妇角色,应该抹杀一切的自尊,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头的地位……”
“珮青!”他喊,额上的青筋凸了出来,他的手狠狠地握住她的腰,他的眼睛冒火地盯住她,喉咙变得沙哑而紧迫。“你这样说是安心要置我于死地,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,你这样说是没有良心的,你该下十八层地狱!”
“我早已下了十八层地狱了!”珮青的语气极不稳定,胸前剧烈地起伏着。“我没有更深的地狱可以下了!感谢你待我好心,强迫我留在这儿接受侮辱,对你反正是没有损失的,别人只会说你艳福不浅,会享齐人之福……”
梦轩停住了舞步,汗珠从他的额上冒了出来,他的嘴唇发抖,眼睛直直地瞪着她。
“你是真不了解我还是故意歪曲我?”他问,用力捏紧她的手臂,“我是这样的吗?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吗?”
“放开我!”心灵的痛楚到了顶点,眼泪冲出了她的眼眶,“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强,你一定要引得每个人都注意我吗?你怕我的侮辱受得还不够,是不是?”
他把她拖出了舞池,咬牙切齿地说:
“走!我们回去!”紧握着她的手臂,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槟厅,顾不得陶思贤夫妇那胜利和嘲弄的眼光,也顾不得侍者的惊奇和错愕,他一直把她从楼上押到了楼下,走出大门,找到了汽车,打开车门,他把她摔进了车里,愤愤地说:“我什么委屈都忍过了,为了你,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没接受过的事情,换得的只是你这样的批评!你——珮青,”他说不出话来,半天,才猛力地碰上了车门,大声说,“你没有良心!”
从另一个门钻进了驾驶座,他发动了车子。珮青蜷缩在座垫上,用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。她无法说话,她的心脏痛楚地绞扭着,压榨着,牵扯得她浑身每个细胞都痛,每根神经都痛。她闭上眼睛,一任车子颠簸飞驰,感到那车轮如同从自己的身上辗过去,周而复始地辗过去,不断不停地辗过去。
车子猛然刹住了,停在馨园的门口。随着车子的行驶,梦轩的怒气越升越高,珮青不该说那种话,他一再地忍受陶思贤,不过是为了保护珮青,她受了侮辱,他比她还心痛,她连这一点都不能体会,反而要故意歪曲他!最近,他一再地忍气吞声,所为何来?连这样基本的了解都没有,还谈什么爱情!到了馨园,他把她送进房间里,就话也不说地掉头而去。看到他大踏步地走出房门,珮青错愕地问了一句:
“你去哪儿?”
“台北!”他简单地说,穿过花园,跨出大门,砰然一声把门关上,立即就发动了车子。
不!不!不!不!不!珮青心中狂喊着,不要这样走!不要这样和我生气地离开!我不是有意说那些!我不是有意要你难过,要你伤心!不,不,不要走!她的手扶着门钮,额头痛苦地抵在门上,心中不停地辗转呼号:梦轩,不要走!梦轩,你不要跟我生气!梦轩!梦轩!梦轩!梦轩……她的身子往下溜,滑倒在地毯上,昏了过去。
珮青倒地的声音惊动了老吴妈,飞奔过来,扑在飒青的身上,她惊恐地大喊:
“小姐!小姐!小姐呀!”抬头四顾,先生呢?夏先生何处去了?小姐!小姐呀!扶着她的头,她无力移动她,只是不停地喊着,“小姐!小姐呀!”
梦轩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,一段疯狂的驾驶之后,他放慢了速度,夜风迎面吹来,带着初夏的凉意,他陡地打了一个冷战,脑子忽然清醒了。紧急地刹住了车,他茫然四顾,皓月当空,风寒似水。他在做些什么?就这样和珮青赌气离去?那柔弱的小女孩,她受的委屈还不够?他不能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地位,让她在公共场合中受侮,然后他还要和她生气?留下她独自去伤心?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?摇摇头,他迅速地把车子掉了头,加快速度,向馨园驶去。
他奔进房内的时候,老吴妈正急得痛哭,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珮青,他的心沉进了地底;她死了!他杀死了她!他扑过去,一把抱起珮青,苍白着脸,急声喊。
“珮青!珮青!珮青!”
把她放在床上,他用手捧着她的脸,跪在她的床前。珮青!珮青!我做了些什么?我对你做了些什么?珮青!珮青!他想跳起来,去打电话请医生。但是,她醒了,慢慢地扬起睫毛,她面前浮动着浓浓的雾,可是,他的脸在雾的前面,那样清晰,那样生动!他的眼睛被痛楚烧灼着,他的声音里带着灵魂深处的震颤:
“珮青!我不好!都是我不好!”
泪淹过了她的睫毛,她抬起手臂来,圈住了他的脖子。我就这么圈住你,你再也不能离开我,梦轩!抽噎使她语不成声:
“别离开我,梦轩!别生我的气!”
他的头俯了下来,嘴唇紧压在她满是泪痕的面颊上。上帝注定了要我们受苦,怎样的爱情,怎样的痛苦,和怎样的狂欢!
第十八章
这是快乐的日子,还是痛苦的日子?是充满了甜蜜,还是充满了凄凉?珮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。但是,自从香槟厅的事件以后,她就把自己锁在馨园里,不再肯走出大门了,她深深地体会到,只有馨园,是属于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,馨园以外,就全是轻蔑和责难——她并不洒脱,最起码,她无法漠视自尊的伤害和侮辱。
整日关闭在一个小庭园里并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,尤其当梦轩不在的时候。日子变得很长很长,期待的情绪就特别强烈。如果梦轩一连两日不到馨园来,珮青就会陷在一种寥落的焦躁里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和梦轩两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,她发现自己变得挑剔了,挑剔梦轩到馨园来的时间太少,挑剔他没有好好安排她,甚至怀疑他的热情已经冷却。梦轩呢?他也逐渐地沉默了,忧郁了,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稳定的火药库。
黄昏,有点雨蒙蒙的。花园里,暮色加上细雨,就显得特殊地苍凉。梦轩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,特别要个有树木浓阴的院落,如今,当珮青孤独地伫立在窗口,就觉得这院子是太大了,大得凄凉,大得寂寞,倒有些像欧阳修的《蝶恋花》中的句子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