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杜沂不会没时间写信的。”雅真低低地说,说给自己听。


    “或者他另外结婚了,不好意思写信!”可欣冲口而出地说。说了就后悔了,只得把头转开,装作不在意。


    雅真看了女儿一眼,笑了。


    “真的,这倒有可能性!”她说,站起身来,准备去开箱子。六十岁的人了,还像小儿女般多情,岂不可羞?为了掩饰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,她开始整理他们的新居。


    “算了!”纪远也站起身来,“胡思乱想地瞎猜有什么用?我们还是整理东西吧,今天把家先布置好,安定下来,明天我去杜家旧居问问,看他们搬到哪里去了。如果问不出来,也可以去银行里,找杜伯伯的旧同事打听一下,反正,总会找出他们的下落来,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又何必急在一时呢?”


    家,整理好了。紧接着的三天,纪远夫妇就忙于各方面的宴会和应酬,简直抽不出一点时间来。第四天,新请的女佣阿菊上任,纪远和公司里的人也都见过了,公司给他一星期的假期来安置家务,他们才算能喘一口气。早上,纪远出门的时候,带着个含意颇深的笑,注视着可欣。可欣明白他的意思,抿着嘴角,她说:


    “别那样神秘兮兮的,希望晚上你能带着湘怡回来。”


    “不带嘉文吗?”纪远扶着门框,调侃地说。


    “带来嘛,给他看看你头发里面那道被花盆打的伤痕!”


    纪远的手从门框上滑下来,落在可欣的肩膀上,稍一用力,可欣的身子就倒进了他的怀里,他的唇贴住她的,带着种崭新的热情和压力,两道黑眉毛掩护下的眼睛,依旧和当年一般的灼热逼人。


    “在没有找到他们之前,我要告诉你一句话。”他低声地说,盯着她的眼睛,“我——”


    “你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爱你。”


    一句古老的话,几千年来不知被人重复过多少次了。但是,可欣的面颊涌上一股红晕,头脑里掠过一阵晕眩的快乐。已有许久许久,她没有听纪远说这三个字了。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时间,一切神秘的已变成熟知,新颖的已成为陈旧,不再有诱惑,不再有波动,也不再有试探和研究的兴趣,加上工作的忙碌,机械化的生活,磨光了几许“情调”!这三个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激和吸引力。可欣闭上眼睛,深吸了口气。


    “唔,再说一遍。”


    “我爱你。”


    “再说一遍。”


    “我爱你。”


    “再说——”


    “别傻了!”他放开她,吻吻她的面颊,困惑地望着她,“你像个小新娘,我不相信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。”他欲走又停,“你猜怎么,可欣,我对嘉文仍然有点酸溜溜的,很怕有一天,你会懊悔你的选择。”“傻话!”可欣轻轻地说,把满含笑意的眼睛转开,她喜欢他那点“醋意”,这使她明白自己的“分量”。


    纪远走了,可欣回到屋里,一面指导着阿菊处理家务,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。一整天,她都心神恍惚,忽忧忽喜。雅真却很宁静,一心一意地给两个外孙补习国文,他们都该进小学一年级了,还不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。在雅真心中,杜沂这么久不通音讯,一定有了变故,最大的可能性,就是又结婚了,这也未为不可,到底不是年轻人了,各种风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够多,人也变得镇静和淡泊了。何况,她从不认为会和杜沂有怎么样的结果,许多时候,有个缺陷比完全的完美还好些,她乐意于享受自己的生活,自己的秘密的感情(数十年如一日),和自己这份缺陷。


    午后四时左右,纪远打电话回家,说不回来吃晚饭了。他的声调有些特别,向来冷静的他,似乎碰到什么问题,显得有些激动。


    “你找到嘉文他们的新居没有?”可欣迫不及待地问。


    “还没有,我到原来的地方去过,也问过邻居,据说,杜家五九年就不住在那儿了。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,一位姓李的,本来是处长,现在已升任业务处经理,和他谈了很久……”他的语声中断了。“怎样呢?”


    “等我回来再详谈吧,我还要去继续打听一下。或者我得到的消息并不确实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得到什么消息呢?”


    “再谈吧!我想去……可欣,你记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吗?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。”


    “我记不清了,好像他在机关做事。住址是厦门街,你知道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。”


    “好,我去机关里打听。”


    “早点回来哦,我急于听你的消息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
    放下电话,可欣感到一阵怔忡和心跳,会有什么事呢?嘉文和湘怡?为什么纪远的语气显得那么严重?或者他们的感情很坏,离婚了,湘怡又改嫁了,所以纪远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听。无论如何,情况并不简单,也并不乐观。但是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


    “你不用走来走去,”雅真望着女儿,“总之,他们不会从地面上隐没的。”


    晚餐之后,纪远迟迟不归。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。“砰砰砰!”“砰砰砰!”假枪假刀的声音闹得人头昏脑涨。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!可欣收拾着他们散了一地的玩具时,不由自主地想着。她渴望见到真真和念念,但是,她们在哪儿呢?


    深夜,孩子们睡了,屋子里就出奇的宁静。纪远仍然没有回来,也没有来电话。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对,几百种臆测,几千种想象,却谁也不想说出来。随着时间过去,两人不祥的预感都越来越重,最后,可欣不耐地说:


    “这个纪远,怎么回事?也不打个电话回来!”


    “别急,他一定有消息了,恐怕不是电话里说得清楚的。”


    可欣靠进沙发里,她不断地想象着湘怡。胖了?瘦了?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?嘉文呢?当年那欢笑的一群,如在目前,还有那卡保山的狩猎!卡保山,那满山红叶,别来无恙否?但愿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马,去重访卡保山!十年?有十年了吗?算算看,真的,已经整整十年了。可是,那月夜下的山和树,那长夜的期待,还和昨天的事一样。纪远背着负伤的嘉文,越过岩石,涉过激流,走过峭壁……一次打猎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!但愿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纪远更幸福,但愿!假如有个童话中的仙女,给她一个愿望的话,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!深夜十二点半,纪远回来了,他看来疲倦而乏力,眼睛暗淡,脸色灰白。握着可欣的手,他严肃而低沉地说:


    “我要和你单独谈谈。”


    雅真看看他们夫妇,已经明白事情不妙,她没有多问什么,就一声不响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里。纪远在沙发上坐了下来,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,用一对恳切而哀伤的眼睛,深深地望着他的妻子。


    “你有勇气接受打击吗,可欣?”


    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颜色,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。


    “告诉我吧!”她低低地说。


    纪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几年前的剪报,默默地递给可欣。可欣看到被红笔圈出来的一段社会新闻,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:


    赌徒的下场!


    下面的小字标题是:


    深宵小巷演出血案


    富家子弟刀下丧生


    再下面,还有两行更小的字:


    疑凶赵某某已落网


    并破获庞大赌窟


    可欣一语不发,表现得出乎意外地冷静,她慢慢地看完了整个新闻的内容,才抬起头来,静静地注视着纪远。纪远又递了另一张剪报给她,是这件案子的宣判,赵某处了终身监禁,从犯都分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。新闻的标题是两句颇发人深省的话:


    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


    赵某某再回头已百年身


    放下了报纸,可欣轻声地问:


    “湘怡呢?”


    “也死了,在嘉文之前四个月,是自杀的。”


    可欣垂下了头,好半天,她一动也不动。纪远揽着她,感得到她身子的战栗,一不做,二不休,他把另一个坏消息也透露出来:


    “杜伯伯死得较早,是死于中风。”


    可欣震动了一下,坐进沙发里,用手托着头,她一语不发。什么都完了,整个的杜家!她所有的幻想,重逢的快乐,欢乐的一群,卡保山重寻红叶……什么都没有了!她的好友,她无日或忘的朋友们……什么都没有了!她坐着,阖上眼帘,一股热气从她胸部向上升,凝结成一团硬块,哽在喉咙里,她费力地要把那个硬块压下去。纪远的手温暖地握着她,低声说:


    “如果你想哭,就哭出来吧!”


    可欣缓慢地摇了摇头,她的理智已经接受了这项事实,感情却还没有接受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才能用勉强的声调,呻吟地问:


    “孩子们呢?嘉龄呢?”


    “嘉龄下落不明,她在杜伯伯死后就离开了杜家,据我收集的资料,他们在卖掉房子以后就三餐不继了,嘉文输掉了全部财产,逼得湘怡自杀,他自己死后还负债累累。孩子们——我打听不出确实的下落,湘怡的哥哥已经搬家了,听说,两个孩子都在孤儿院,我准备明天去台北的几家孤儿院调査一下。”


    可欣又沉默了,她从没想到杜家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。她沉默了很长久很长久,当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,尽管脸色苍白,但眼里并没有泪。挺了挺脊梁,她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

    “他们只有两个孩子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真真和念念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们找到她们,把她们接回家来,我一直想要两个女孩子。”可欣轻轻地说,“至于嘉龄,我们可以登个寻人启事,她已经二十八岁了,多半已经结了婚。不过,我们一定要找到她。”她从沙发里站起身来,安静地说,“现在,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。”


    纪远注视着可欣的背影,许多时候,他觉得可欣坚强得令人心折。那挺起的肩膀稳定而勇敢,仿佛可以肩负全世界的重量。望着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门口,他的眼眶发热而潮湿了。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泪的原因,是为了杜家可悲的命运,还是为了可欣可感的坚强?


    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,纪远经过了许多周折,终于打听到湘怡哥哥的住址。湘平已经调任课长,分配到一幢较好的宿舍,生活环境应该比以前改善了很多。但是,李氏在七年间,又连生了三个子女,食指浩繁,经济情形也就相当拮据了。在郑湘平那儿,纪远总算获得了杜家由盛而衰,由衰而败的全部经过,湘平感慨地说:


    “嘉文死后,两个孩子真可怜极了,本来,我们应该领来养育的,但是,我们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,怎么能再增加两个呢?最后,还是把她们忍痛送进了孤儿院,两个小女孩,长得乖巧玲珑。唉!”


    纪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,他们的情形,确实不可能再负担两个小孩了。要了孤儿院的地址,他匆匆告辞,急于去找寻那两个小孩,临走的时候,湘平又叫住了他:


    “纪先生,我知道你们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,嘉文死了之后,遗物里有一包湘怡的日记,和杜沂的诗稿文稿,如果你们有兴趣保留,可以拿去,放在我这儿是没用的。”


    “好的。”


    纪远取得了这包东西,离开了郑家。


    孤儿院很快就找到了,那是个设备还很不错的公立育幼院。但,因为天气严寒,衣物缺乏,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胜瑟缩。纪远立刻见到了真真和念念。


    一时间,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,真真有张倔犟而聪明的小脸,以一种木然的眼光望着他,薄薄地带着份敌意,抿得紧紧的小嘴唇,有种不妥协的神情。念念比她的姐姐漂亮,弯弯的眉毛下有对柔和的眼睛,她一定遗传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气。纪远把两只手分别地压在她们的小肩膀上,温柔地说:


    “孩子们,我来带你们回家去!”转过头,他对站在一边的院长说,“我能立即带她们走吗?我要领养这两个孩子。”


    院长摇摇头,说:“我们很欢迎有人能领养她们,但我们需要调査一下你们的家庭,还要办理若干手续。”


    “你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!”纪远说,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可欣,要她带有关的证件来。又打电话请来陈经理夫妇,让他们给他的家庭作证,郑湘平也赶来了,他们在三小时之内,办妥了领养的手续,这可能是这育幼院里办得最快的一次领养手续了。办完之后,那院长点着头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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