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——使她流泪的人立——


    或者,这只是一种阿Q精神,一种赎罪的方式。写在那儿,让过路的人都看得见,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负荷。不过,现在,当他在暮色苍茫中,看到这几行隐隐约约的字迹时,他只感到无聊、没有意义和滑稽可笑。湘怡不需要这些说明,路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个,他的罪愆和负疚,也不能因这几行字而减轻分毫!面对这块墓碑,使他仿佛面对到一面镜子,照出自己,竟那样懦怯虚伪和可憎!站起身来,他把手轻轻地压在那冰冷的墓碑上,心底迷惘恍惚,似乎接触到的不是墓碑,而是湘怡温暖的胳膊。湘怡这一生,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,只有这一件。把悲哀和苦痛留给活着的人,她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悄然隐退。他还记得埋葬时的一幕,李处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败类;湘怡的嫂嫂哭叫着,扯着他的衣服,要他把妹妹的命赔出来;两个孩子惶然地呼唤着妈妈,几位好心的邻居围着棺木垂泪叹息……那段可怕的日子,他所有的感觉都几乎麻木,只模模糊糊地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,一件最残忍的事。而今,四个月过去了,这漫长的四个月,似乎比四百个世纪还要长久,他就挣扎在一个孤独黑暗无际无边的荒漠里,被那种孤苦无告和凄惶的情绪压迫得要发疯。湘怡存在的时候,他很少重视她,但,当她去了,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独,除了孤独之外,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怀念里,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分量。可欣不再存在了,他眼前浮动的全是湘怡的影子,湘怡的笑,湘怡的泪,湘怡祈求而哀恳的目光……


    抚摸着墓碑,他站了很久很久,冬日的晚风穿过了旷野,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筛落下许多细碎的叶片。他抬头向天,灰黑色的云层正密密地堆积着,天空暗淡而苍凉。苦涩的情绪逐渐从他胃部向上升,不断地蔓延扩大……他闭了闭眼睛,眩晕地摇摇头,轻声说:


    “湘怡,你错了,你不该这样遗弃我。以前,当全世界的人都远离我的时候,你总是忠心耿耿地站在我身边,现在,连你也遗弃了我,你叫我怎么支撑下去?”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墓碑,他咬了咬嘴唇,“我没有办法再寻回你,我愿意用一切的一切,换得你在我的面前,那么,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,许多你活着的时候我没说出的话,可是,现在……”苦涩已升到他的喉咙口,又迅速地升进他的眼眶,他狠狠地摆了一下头,摆不掉那份凄楚。拉拉大衣的前襟,他回转身子,望着山坡上的小路,又喃喃地低语了一句:“我要走了,湘怡,帮助我借到一笔钱,帮助我……活下去。”竖起大衣的领子,他拖着滞重的脚步,离开了墓碑,离开了湘怡,离开了荒凉的山头,离不开的是自己的凄惶、孤苦、寂寞和懊丧。


    走进了市区,他垂着头,在汽车穿梭的街道上无精打采地走着。霓虹灯纷纷地亮了,街灯跟着大放光明,车头上的灯像流动的火炬,不停不休地在大街小巷滑行。人群挨着肩膀擦过去,匆匆忙忙的,不知赶向何方。他站住了,有些诧异地望着身边流动的一切事物,奇怪着全世界都在“动”,只有他“静止”。一辆街车在他身后疯狂地按着喇叭,更多的街车响应了起来,司机们把头伸出车窗咒骂,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停在街心,成了交通的阻碍。他慌张地退到人行道上,愣愣地看着那些车子,心里恍恍惚惚地在想,当全世界都在“动”的时候,原来想静止也不能静止。真的,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,一个交通警察对他走了过来,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,他下意识地拉拉自己的大衣,这件破旧的呢大衣也相当狼狈,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油渍,扣子早就掉光了,里面的绸里子拖出了袖口,必须时时把它塞进去。他用手抚摸着好几天未刮胡子的下巴,和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,希望警察不把他当小偷或流氓看待。不过,警察先生显然并无恶意,只温和地问了一句:


    “你喝了酒吗?”


    “酒?”嘉文怔了怔,咽了一口口水,他已经一天没吃饭,更何况酒,“没有。”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,嗒然地把空手抽了出来,“我一毛钱都没有,怎会喝酒?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站在街心干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?”他又怔了怔,“不干什么。”


    警察对他注视了几秒钟,终于说:


    “好吧!那你回去吧!别站在街中间阻碍交通。”


    他点点头,转过身子,向前面慢慢地走去。“回去吧!”这三个字提醒了他,真的,他该回去了。一清早,他就被孩子饥饿的哭叫所吵醒,出门的时候,他原准备马上就回去,他想找找旧日的同事,借个一百两百的,或者一十二十也好,买点吃的给孩子们带回来。可是,才跨出门,他就想起所有的旧日同事,他早就借遍了,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钱,于是,他只好在街上闲荡,希望能意外地碰到一两个熟人,可以开口借一点。但是,上帝没有帮他忙,荡了一个上午,他竟连半个熟人也没碰到。午后,他曾在父亲工作的银行门口站了半小时,考虑要不要进去。想想看,上自董事长、协理、经理、处长,下至职员、工友,他几乎都欠了债没还,他的脸皮就是再厚,也没勇气走进去。终于,他还是垂着头离开了银行,没有钱,没有吃的,他怎能回家面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?无可奈何中,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,湘怡在就好了!她能得到人的喜爱和同情,他只能得到轻蔑和冷淡!湘怡,湘怡,湘怡!一时间,他整个心里充塞的都是湘怡。于是,他走向了山坡,走向了墓地。


    现在总该回去了,两个孩子在家里一整天,孤单单的无人照应,又没吃的喝的,现在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了。他身不由主地向归路走去,神志陷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里,但是,脚步却越走越快了。到了巷子口,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张太太,正和一个警员在他家门口办交涉,两个孩子挤在一块儿,站在屋檐下发抖。出了什么事?他冲过去,真真眼尖,首先发现了父亲,就尖叫了一声:


    “爸爸!爸爸!”


    接着,就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,念念也跑过来,一把抱住嘉文的腿,也哭着大喊:


    “爸爸!爸爸!”


    两个孩子缠在嘉文的脚下,把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在他的大衣上揉着搓着。嘉文本能地用手护住了孩子,带着点敌意对那警员说:


    “你要做什么?”


    “这两个是你的孩子吗?”警员指着真真和念念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们接到报告,说有两个孩子整天没人管,也没东西吃,我来查问一下是怎么回事。”


    嘉文看了张太太一眼,张太太瑟缩了一下,立即就振作了,直视着嘉文,她坦白地说:


    “是我去找他来的,你的孩子快要饿死了,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多,不能天天帮你带她们,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,你还不如让她们到孤儿院去,在那儿,最起码她们可以有三餐饭吃!”


    “不!”嘉文突然愤怒了,瞪视着张太太,他哑着嗓子说,“我不把孩子送孤儿院,我还没死呢,为什么我的孩子该进孤儿院?你别管闲事!”


    张太太的脸涨红了。


    “好哦,”她愤愤地说,“你一个大男人,养不活孩子,我天天帮你忙,找东西给她们吃,你还怪我管闲事!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,看在孩子太可怜的分上,才插手来管这件事!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!以后我就闭着眼睛不管,又不是我的孩子,饿死了也不关我的事!”掉转身子,她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家门,砰然一声把门关上。


    这儿,警员打量着那个落魄的父亲。


    “好了,杜先生,希望你不在家的时候,最好找个人来照顾一下孩子,否则太容易出事。有父亲的小孩,就是要送孤儿院也送不进去,不过,这样常常让孩子挨饿总不是办法!”


    “我在失业。”嘉文叽咕了一句。


    “你可以去找工作哦,台湾从来不会有人找不到工作的,何况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!”


    警员走了,嘉文牵着两个女儿走进屋里,心内禁不住涌起一股怆恻之情,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,竟养不起两个孩子,这还算人吗?屋内一片漆黑,他伸手摸到电灯开关,灯不亮,换了一盏灯,仍然不亮,他诅咒地骂:
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见了鬼!”


    “穿制服的人把电线剪掉了!”真真用她早熟的声调,细声细气地说,“张妈妈说灯不会亮了,我们没有缴钱。”


    嘉文呆了呆,就沉坐在一张椅子里,长叹了一声。用手捧着头,他像碾磨般把头在掌心里转来转去,喃喃地、反复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怎么办呢?天哪,要我怎么办呢?”


    “爸爸,黑黑!”小念念提出抗议了,“我看不到你。”她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,触摸着嘉文,以她自己发明的语言说,“黑爸爸,黑姐姐。”没有灯时的爸爸是黑的,姐姐也是黑的,她拍拍自己,“黑念念。”然后才说到主题,“黑念念饿,黑念念要包包。”


    看来她将来会成为个文学家,嘉文好奇地把手放下来,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小女儿。念念有对充满灵秀之气的眼睛,在暗夜里仍然闪着光彩,那小小的鼻头和嘴就看不清楚了。站起身来,他摸黑找到了一段台风时用剩的蜡烛,燃起蜡烛,他再望向两个女儿。烛光下,一对童稚无知的孩子,都仰着天真的小脸,带着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,望着她们的父亲。两个孩子,真真聪明慧黠,念念美丽憨厚,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,面有菜色。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况,两个孩子白白胖胖的,在草地上跳跳蹦蹦,一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,而今呢?家破人亡,人亡家破,什么都别谈了!


    真真把一个小手指塞进了嘴里,轻轻地说:


    “爸爸,你买什么给我们吃?”


    念念立即附和:


    “爸爸,我要一块大——大饼她夸张了那个“大”字。


    “爸爸,妈妈呢?”真真问。


    “妈妈消饭饭。”念念永远把“烧”念成“消”,“念念要吃。”


    “爸爸——”真真用手推拉着父亲的手臂,哀求地唤。


    “爸爸——”念念跟着喊。


    嘉文跳了起来,他自己的肚子里也在叽里咕噜乱叫,饿得眼睛发花,嘴里冒酸水。孩子们的哀呼撕碎了他,他逃避似的喊:


    “别吵!都给我闭嘴!”


    真真的嘴唇瘪了瘪,眼圈发红,她是十分容易受伤的。眨动着眼睛,她委屈地说:


    “我要妈妈!”说完,猛然“哇”地大哭了起来,一面叫着,“妈妈!我要妈妈!妈妈——”


    念念受惊吓地看着姐姐,嘴一扁,也跟着大哭大喊:


    “妈妈!妈妈!妈妈——”


    “我的天哪!我的上帝!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,逃出了大门,站在门外,他瞪视着门里哭成一对泪人儿似的孩子,又听到那口口声声唤娘的声音,心脏扭紧了,浑身都抽痛痉挛起来。门外很冷,寒风像刀子般地刮过他的面颊,卷进了小屋,桌上的蜡烛被冷风扑灭了。正哭成一团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惊吓和恐怖,就更加尖锐地大哭大叫:


    “妈妈!哇——妈妈——”


    “你们等着,”嘉文的声音抖颤,被寒风吹散了,语不成声,“你们等着,我去弄钱,一定弄来——一定。你们等着——等着。”


    带上房门,把一对小女儿关在黑暗的屋内,他踉跄地奔向了大街,几乎是不经思索地,他在街车的隙缝中横冲直撞,终于来到一幢西式建筑物的前面。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,他喘着气,低头望着寒碜的自己。他没勇气按门铃,可是,孩子要吃的!伸出手去,他机械化地把手压在门铃上。


    门开了,一位整洁的女仆狐疑地望着他,他有气没力地说:


    “我要见李处长。”


    “你——贵姓?”女仆问,“有没有名片?”


    “没有,我要见李处长。”


    女仆的狐疑加深了。


    “你等一下。”


    门砰然关上,女仆进去了。好一会儿,门上的一个小方洞打开了,露出了李处长的一对眼睛。嘉文神经质地抽动着肩膀,莫名其妙地苦笑起来,喃喃地说:


    “李处长,我不是来抢劫的。”


    门开了,李处长拦门而立,严厉地看着他:


    “你要干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借我一点钱!我的孩子快饿死了!”他厚颜地说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几乎被你拉垮吗?为了你,我欠下三四万块钱,你还有脸来向我开口?”李处长的眼珠凸了出来。


    “我只要五十块!”
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,五角钱都不借!”


    “不——借——”嘉文低低地重复着李处长的句子,“我的孩子要饿死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还是个男子汉吗?”李处长声色俱厉,“多好的一个家庭,被你弄到如此地步,你还有什么脸做人?别向我伸手,嘉文,我不会给你一分钱!你的孩子要饿死了,你去工作呀!去赚钱呀!”


    “我找不到工作。”他低低地嗫嚅。


    “找不到?去踩三轮车去!去擦皮鞋去!去卖奖券去!要不然,你就到街上去讨饭去!无论做什么都可以,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养活你的孩子,我们一角钱也不借!”


    砰然一声,门关上了,李处长消失在门内。嘉文呆呆地站在那儿,好久好久,才机械地转过身子,一步一步地向街头挨过去。孩子们饥饿之状,犹在眼前,哭啼之声,犹在耳畔,他不能回去。一小时后,他停在以前的协理门前,但是,却为一个粗暴的男仆挡了驾:


    “协理不在家!”


    他累了,倦了,饿了。风似乎越来越刺骨,寒冷凝固了他每一根血管。他拖不动自己的脚步,在深夜的街头,也不知该何去何从。可是,他没忘记孩子的哭声,没忘记应该弄些吃的东西回去。他走着,不断地走着,他的脚变得有一百斤重了,一千斤重了,一万斤重了……然后,他来到湘怡哥哥的家门前。


    “看在湘怡的面上,”他乞求似的说,“请借我五十元!”


    “是你?杜嘉文?”李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,“你逼死了我们的妹妹,还要跟我们借钱吗?你这个没良心的流氓!我早知道你不是东西!只有我们那个傻妹妹会爱上你,弄得死都没个好死!姓杜的,你小心点,我们没要你赔款就算好的,你还来借钱!你不是有钱家的少爷吗?不是有洋房汽车吗?看看你,这个乞丐样子,就是我那位妹妹选中的好丈夫呀!”


    嘉文逃出了郑家,整个大杂院里的人都伸出头来张望,李氏还在后面穷嚷穷叫,指给邻居们看,数说着他的百般罪状……他又回到大街上了,风比刚才更冷,夜比先前更寒,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。俯视着自己,他看到一身的肮脏,一身的耻辱,和一身的罪恶。靠在一株电线杆上,他闭上眼睛,心底辗转呼号:


    “湘怡,我怎么办呢?湘怡?”
关闭
最近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