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你少多嘴!”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,长久以来,他们兄妹间已变得水火不兼容,“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,不要你管!”
“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!”嘉龄愤怒地大嚷了起来,“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?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,我看你把自己卖掉算了,没有你,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!”
“闭嘴!”嘉文阴郁地吼了一声,“我把你卖掉,卖到酒家里去!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!”
“爸爸,你听!”嘉龄气得脸色发青,“他这是什么话?”
“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!”嘉文又接了一句。
“嘉文,你在说什么?”湘怡急了,用手一个劲地扯嘉文,“回房间里去,有什么话明天再谈,现在已经这么晚了,吵得邻居都不能睡!”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眸子逼了过来,“你解释清楚,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,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,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?”
“嘉文,走吧,走,走,明天再说!”湘怡拼命地拉扯嘉文,“走吧!别说了!”
“我不能走!”嘉文甩开了湘怡,“我等着要钱,他们在等我。爸爸,房契给我,好么?”
“房契?”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,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,“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,我还没有断气呢!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?”
“爸爸,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,”嘉龄喊着,“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!”
“你闭嘴!”嘉文叫,“房子又没你的份!你再多一句嘴,我就揭穿你的秘密!”
“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?”嘉龄向前迈了一步,“我又不偷不赌,不做你那些下流事!”
“走吧!求求你!嘉文!”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,声音里带着泪,“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,我求你,嘉文!”她又转向嘉龄,哀恳地望着她,“你就少说几句,委屈一点吧,好么,妹妹?”
“我要他讲清楚,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!”嘉龄一迭连声地嚷着,“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!你说出来!我有什么秘密,你说!你说!”
“我有什么不能说的,我就说——”嘉文也冒火地开了口,带着一不做,二不休的神态,威胁地转向嘉龄。
“你敢!”杜沂大吼,“你,你,你……你想气死我是不是?你敢说一个字!你给我滚出去,我——我——我不要你这个儿子!你滚出去!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!”
“没有我的份!有嘉龄的份是不是?”嘉文邪恶地望着嘉龄,不怀好意地眯起了眼睛,“你以为你很清白?”
“我不清白?”嘉龄狐疑、愤怒而诧异,“我怎么不清白了?你有话就说,别吞吞吐吐地含血喷人!”
“你敢说!”杜沂吼着,“我早已不承认你了,嘉龄是我的女儿,你不是我的儿子!滚吧!你!有你存在一天,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宁!你给我滚!”
“我要房契。”嘉文冷冷地说,“这房子迟早是我的!”
“你你你敢这样说?你——”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走吧,嘉文,求你!”湘怡流着泪请求,“走吧,别再气爸爸了!走吧!”
“你还没说出来呢,我到底怎样?”嘉龄紧盯着问。
“你给我滚开!”嘉文对他妹妹大叫,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,“我只要房契,我不想惹你,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!”
“我决不给你房契!决不!”杜沂喊,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,鼻孔里沉重地透着气。
“你说什么真相?你非说不可!你说!”嘉龄也大嚷着。
“我就说——我就说——”嘉文豁出去了,把头凑向嘉龄。
“嘉文!”湘怡尖叫。但是,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:“你不是我的妹妹,你不是我妈妈生的!你母亲是个舞女!是个狐狸精!是个荡妇!你也不干不净!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!你没有权管我的事!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!你——”
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,冲向了嘉文,扑打着他,扭着他,一面发狂般地喊:
“你胡扯!你胡说八道!你这个流氓!下流痞!爸爸!爸爸!爸爸!”她求救地哭了起来,“你听哥哥说些什么?你听哥哥!爸爸!爸爸……”
“你问爸爸!你问爸爸!”嘉文扯开了她,“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!问问看!爸爸是不说谎的!你问呀!”
“爸爸!你听哥哥!”嘉龄大哭,“爸爸!不是的!是么?爸爸?爸爸呀!”
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,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,在不断地狂击着。咚咚咚!咚咚咚!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,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,那些色彩变幻着,游移着,扩大,缩小,缩小,扩大……他呻吟了一声,喃喃地说:
“我的天哪!我造了什么孽呢?”
接着,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,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:
“爸爸!”
“爸爸!”
“爸爸呀!”
他的头无力地侧向一边,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,飘散,消失,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。
是的,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。杜沂躺在地上,湘怡跪在他身边,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,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。然后,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,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。
“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地说,喉头紧逼而痛楚,他昏迷了。我摸不出他的心跳。”
医生来了,嘉文、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,都焦灼地望着医生,垂首无言。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,收拾好了医药包,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:
“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,他度过不了今夜。”
一段沉寂,然后嘉龄“哇”的一声放声大哭,扑倒在杜沂身上,她号啕地呼喊着:
“爸爸!爸爸!爸爸!不要走!爸爸呀!”
湘怡默默地站在那儿,低俯着头,她没有失声痛哭,只是静静地掉着眼泪,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。
嘉文直直地伫立着,像一座石头的雕像。
凌晨三点钟左右,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。从他昏迷到死亡,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。这一段漫长的旅程,他总算走完了,带着未竟的梦想,带着对儿女的牵挂,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。谁知道“死亡”是什么?谁知道“它”是不是人生的终站?无论如何,这“港口”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。
23
湘怡坐在洗衣盆旁边,吃力地搓洗着衣服,太阳很大,直晒在她的背脊上。她背上的衣服,早被汗水所湿透。新的汗珠仍不断地从她额上冒出来,跌落在洗衣盆里。她坐直了腰,深深地喘了一口气,对水龙头边的一对小女儿说:
“真真,把妹妹带开,不要玩水。”
不满四岁的真真,牵着两岁多的妹妹,摇摇摆摆地走开了。湘怡望着那两个瘦小的影子,忍不住又叹了口气。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,她抬头看看天空,太阳刺目而耀眼,已经是秋天了,天气仍然燠热,下一阵雨或者会好些,但是,明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的雨意。
把衣服铺在洗衣板上,她慢慢地涂上肥皂。洗衣盆里堆满了肥皂泡沫,一个又一个,不断地堆积、破裂。她瞪视着水盆,机械地搓着衣服,心境迷惘而空虚。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个月了,她还记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坟头,如何跪在坟前,向杜沂生前的好友们赌咒发誓,说终身不赌了。他们卖掉了房子,还不清嘉文欠下的赌债。李处长怜惜杜沂的一对孙女,叹息一个终身孜孜于事业的人,竟死后萧条到如此地步。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嘉文,让他写下一张借据,保证以后用工作的薪金来分期摊还。这张支票还清了所有的赌债,他们在中和乡用三百元一月的价钱租下这两间平房,李处长又把嘉文介绍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当英文秘书,待遇还算优厚。生活应该可以重新开始了,在杜沂逝世的凄凉里和毁家破产的哀愁中,对嘉文而言,应该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。但是,嘉文循规蹈矩地上班下班只维持了半个月,当他又在深更半夜,从赌场荡回家来,像个幽灵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时候,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绝望,绝望到想自杀。嘉文用手捧着头,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:
“我根本不想去的,我不知道我怎么又去了,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,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湘怡不能说什么,骂人吵架对她都是外行的事。虽然她真想大骂大吵一阵,她却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伤心透顶地痛哭到天亮。
一切成了恶性循环的局面,赌博、欠债、还债、戒赌、再赌博、再欠债……湘怡疲于规劝,疲于应付债主,也疲于生活。杜沂死了,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,心底充塞了许多属于哀愁以外的东西,对生命的怀疑,对另一个境界(死亡)的困惑。当她工作的时候,她常会突然停住,奇怪着杜沂现在在哪儿?原来有思想,有意识,有感情的一个生命,怎会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?小真真常常牵着她的衣襟问:
“妈妈,爷爷到哪里去了?”
爷爷到哪里去了?她有同样的疑惑,看到杜沂遗留的东西,诗和字,她会长久地陷入沉思,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!死亡是否将一切的痛苦也都带走了呢?那么,“死亡”应该并不可怕,那只是一个归宿,一个无忧无虑也无我的境界,一种虚无,和一种解脱。
痛苦是无止境的。当嘉文又开始赌博之后,一个早晨,嘉龄悄然出走了。她没有给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寻的线索,只给湘怡留了一个短简。
湘怡:
我走了。这个家,当爸爸去世之后,已不再属于我,我找不出可以让我停留下去的理由。爸爸临死,我才知道自己有个不明不白的出身,这虽使我痛苦,但,也给了我勇气,让我毅然离开了我那不争气的哥哥!我走了,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我怀念的东西,哥哥也不愿意有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妹妹吃闲饭。我的离开,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。唯一让我留恋的,只是你!湘怡,记住我一句话吧,必要的时候,抛开哥哥算了,你犯不着跟着他往悬崖底下跳,何况,你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!
别担心我,我早就该学习学习独立了。
愿你
幸福
嘉龄留条
湘怡做不到不为嘉龄担忧,捧着嘉龄的留条,她哭了又哭。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,能出去做什么事呢?这社会那样复杂,人心那样难测。嘉龄又从没有吃过苦、经过风霜,万一失足,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杜沂?她把念念背在背上,牵着真真,去满街找寻,向一切有关的亲友询问,得到的都是摇头和耸肩。嘉文对这事毫不关心,看到嘉龄的留条,他冷笑了一声说:
“不管她,让她去死!没有她才好呢,我眼睛前面干净!反正是她自己走的,我又没逼她!”
湘怡痛心地看着嘉文,她不知道昔日大学时代,那个温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处?她恳求嘉文去找嘉龄,嘉文耸耸肩动也不动,看到湘怡不停地流泪,他不耐烦了,说:
“你管她呢,她在外面活不下去,自然会回来的!”
于是,湘怡天天等待着嘉龄回来。一个月、两个月、三个月、一年都过去了,嘉龄却音讯全无。湘怡只得放弃了希望,她了解嘉龄的个性,她比嘉文多一份倔犟,这样子离去,她就是无以为生,也不会甘心回来。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并非他的妹妹之后。
日子在充满阴霾和无望中度过,由于没有人带孩子,湘怡又被迫辞职,在家里操持家务,她没有回复可欣前一封信,也没有再写信给她。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堕落,使她没有勇气提笔。可欣,可欣,她但愿可欣设想他们是幸福的,快乐的,但愿雅真还存着归港的希望。想到杜沂临终那一首诗:“两地云山总如画,布帆何日斜阳挂?倘若与君重相逢,依依翦烛终宵话……”她就觉得热泪盈眶。有一天,雅真会回来,谁再和她“依依翦烛终宵话”呢?人生,岂不太苦。
衣服洗完了,湘怡直起腰来,深深地吐出一口气,站起身子,她吃力地把衣服穿上竹竿,再晾起来。太阳依然那样灼热,没有一丝秋意。她抱起地上乱爬的念念,拍去她身上的灰尘。抚摸着念念那瘦小的胳膊,她心中一酸,伤心地说:
“念念,谁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呢?制造你这条生命,等于制造痛苦,等你长大成人,不知还要受多少痛苦呢!”
真真拉拉母亲的衣襟,嘟起小嘴说:
“妈妈,馒头,包包!”
真的,卖馒头的正在外面呼叫:“馒头,豆沙包!”湘怡摇摇头,拉过真真来,像对一个大孩子似的说:
“真真,你已经吃过早饭了,不是么?你知道,妈妈没有多余的钱买东西给你吃,你爸爸一年来没有拿一分钱回来,我们可当可卖的东西都当掉卖掉了,现在,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呢!”
“妈妈,真真饿。”孩子转着天真的眸子,自说自话地望着母亲。“饿也没办法呀!真真,这几天的日子,已经是问隔壁张妈妈借的钱了,不是我不给你吃,是没办法呀。”
“妈妈,包包!”孩子缠在湘怡的脚下,用小胳膊抱紧母亲的腿,撒赖地扭着身子,“真真要!真真要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