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怎么?这么晚——”
“明远呢?明远来过没有?”梦竹急切地问。
“是的,他——还没有回去吗?”
“他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我不知道呀,他没有回去吗?”王孝城诸异地望着梦竹。
“他走了!他不会回去了!”梦竹语无伦次地说,“他再也不会回去了,他走了!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“你别慌,”王孝城安慰地说,“慢慢地说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你看!”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,“他留下了这个,就这样走掉了。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王孝城迅速地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,然后抬起头来,深思地望着梦竹。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么奇怪!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,像在打哑谜一样!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!从椅子里跳起来,他拉住梦竹说:
“走!快!我们找他去!”
“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?”梦竹仰起脸来问,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。
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,台北市那么大,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?何况,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!但是,等一等!他用手拍了拍额头,明远说过些什么话?他在记忆中搜寻:一个最贫穷的人,应该做些什么事?无人的山洞……缩在里面别出来……回家,回到来的地方去……淡水河和嘉陵江……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,不祥的感觉迅速地抓住了他。
“糟糕!他一定……”
“他怎么?”梦竹急急地问。
王孝城摇了摇头。
“走吧!快!我们去找找看!”
走出房门,奔向了大街,王孝城叫了一辆计程车,直驰向淡水河堤。下了车,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。梦竹开始颤栗,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。抖索着嘴唇,她口齿不清地问:
“为——为——什么——到——到——河边来?”
“他提起淡水河,”王孝城说,一面在河边搜寻地望着,“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,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。”
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,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。她的头发昏,手心中冒着冷汗,眼睛模糊,而步履蹒跚了。明远,明远,别做傻事!明远,明远,你还年轻,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!明远,你为什么想不开?你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谈清楚?你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?风在呜咽着。河堤边冷清清的。夜色已深。越向前走就越荒凉。水面黑黝黝的。明远,你在哪儿?你在哪儿?
一群人向前跑去,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,两个警员煞有介事地也往河边跑。出了什么事?河堤边闹哄哄地围着一大群人,有人在喊叫,警员在镇压……
“有人投了水!”王孝城说,抓住梦竹的胳膊,下意识地想阻止她继续前进。
“不,不!”梦竹呻吟着,虚弱地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。“不,不!”
“不是,”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,“不是投水,是一个疯子。”
“疯子?”王孝城透了一口气。
“是的,”女的说,“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,警察正在捉他。”
那群人走近了,围着的人指指戳戳,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。而那个“疯子”,戴着手烤,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:
“你们才是疯子!你们是一群疯子!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!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,全关到疯人院里去!”
“噢!”梦竹惊喊,用手揉着眼睛,泪珠扑地滚落,“是明远!是明远!”她喊着,笑了起来,笑着又哭。“是明远!是明远!”她奔了过去,分开人群,不顾那拦阻的警察,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,抓住了他的手,悲喜交集,竟语不成声:“明远!你让我找得好苦!”
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,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,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,等到看清楚了,不禁愣住了,站在路边,他愣愣地发起呆来,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。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,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,胡须遍布的样子,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。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,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,低低地说:
“都好了。是不是?明远,一切都过去了,我们回家吧!”
35
晓彤呆呆地坐在窗口,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。泪,已经流尽了。伤心,也伤够了。现在,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、虚虚无无的一份凄惶的情绪。家,那样的寂寞,那样的荒凉,无论哪间屋子,盛满的都是孤寂。没有人影,没有声音!爸爸、妈妈、晓白,都不知到何处去了?爸爸,她心底一阵抽搐,那不是她的爸爸!但是,不要想,还是不要想,什么都别想,让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觉吧,安眠吧,死亡吧!她什么都不要想!
时间过去了多久?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。门口终于有了动静,她听到计程车停下的声音,听到开车门的声音,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:
“好了,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,好好地休息休息吧!再见!”
计程车又开走了。大门被推开,又被关上。她寂然地坐着不动,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,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,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。梦竹呢?晓彤无法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,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,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、牺牲的光芒,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。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,每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,这种神情就会出现。坐在那儿,晓彤木然地瞪视着母亲。梦竹乍一看到晓彤,似乎愣了愣,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。
“晓彤——”她犹豫地叫了一声,心中迅速地思索着问题。
晓彤抬了抬眼帘,闷声不响。
明远走了过去,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,望了望梦竹,又望了望晓彤,一层尴尬的气氛很快地在室内弥漫开来。显然梦竹面对着晓彤,就有些不知所措,而明远,在经过了这么许多事情之后,也就难于说话了。大家都僵持了一阵,然后,还是梦竹最先能面对现实地打破了这份岑寂:
“晓彤,就你一个人在家?”
晓彤沉默地点点头。
“晓白呢?”
晓彤摇摇头,轻声而冷漠地说:
“还没有回家。”
梦竹走到晓彤面前。趁晓白不在家,必须把握机会和晓彤谈清楚!把一只手温和地按在晓彤的肩膀上,她竭力使语气慈和恺切:“晓彤,我跟你说——”
只开口说了一句,她就顿住了。晓彤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默默地望着她。那张平日那么柔和温顺的小脸庞现在显得如此的冷淡和疏远!那微微抹上敌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。于是,她陡然地失去了冷静,晓彤让她神经痉挛,她能容忍许许多多的东西,容忍明远的折磨,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断绝,容忍生活的痛苦……但是,就是无法容忍晓彤的疏远和冷漠!这是她的小女儿,她心爱而深爱的小女儿!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东西,却不能失去晓彤!一把握住了晓彤的胳膊,她摇撼着她,激动地喊:
“不要这样,晓彤!不要对我敌视,我那么喜欢你,那么爱你,那么渴望给你幸福!”
“妈妈呀!”晓彤喊了一声,顿时扑进了梦竹的怀里,一时间,酸甜苦辣齐集心头,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。只觉得渴望保护,渴望温存,渴望有人安慰和了解。梦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间那条界线,重新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护她的人!把头埋在梦竹的怀里,她抽泣着喊:
“妈妈,妈妈,我该怎么办呢?”
梦竹把晓彤的头扶了起来,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,望着那孤独无助而泪痕狼藉的脸庞。母性的保护感在她胸头蠕动,拭去了晓彤的泪,她自己也泪眼迷蒙,叹了口气,她说:
“晓彤,别哭,都是妈妈不好。”
晓彤哭得更加厉害,心里在剧烈地痛楚着,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,还为了魏如峰的事,在一天之内,经过两度剧变,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打击对她更严重些。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,一肚子的苦楚,必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,哭尽自己的悲哀和绝望。
“晓彤,”梦竹咽下了梗在喉咙里的硬块,尽量维持声调的平稳,“不要哭,晓彤。等有机会,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——人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的。晓彤,别哭。你知道了一个秘密。十八年来,大家都费力瞒着你,因为怕你受到伤害。现在,你知道了,别鄙视你的母亲,也别——疏远你的父亲。”她咬咬嘴唇,牵着晓彤的手,把她带到明远的面前,她在做一项冒险的尝试。“晓彤,这儿是你的爸爸,他明知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,却养育爱护了你十八年,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父亲吗?”晓彤站在那儿,止住了泪,望望梦竹,又错愕地看看明远,她的心中乱糟糟的,头里也昏昏沉沉,根本就无法运用思想,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局面。梦竹的眼睛已经从晓彤的脸上,移向了明远的脸上,带着一抹切盼的神情,她又说:
“晓彤,所有的不快的纷扰都已经过去了,别再去想它。我们这个家,在风雨飘摇中建立,十八年来,辛辛苦苦地撑持,决不应该在一个突然的风波中破碎。事实上,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那么单纯,我们是一个整体,不容分割。晓彤,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吗?晓彤,告诉我,你恨我吗?”
“噢,”晓彤困扰地摇着她的头,“妈妈!”
“告诉我,”梦竹拂开她额前的短发,望着她的眼睛,“你恨我吗?”
“噢,妈妈!”晓彤喊,“你明知道!你明知道!妈妈!我怎么能恨你?我怎么能恨你?妈妈!只要——只要——你永远喜欢我。”
梦竹把晓彤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,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脊。从晓彤的肩膀上望过去,她的眼光和明远的接触了——她立即知道有什么事产生。她在明远的眼睛里看到谅解和深情。她悄悄地腾出一只手来,伸给明远,明远握住了她,一切的风波、不快、误解、吵闹……都过去了。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静静,安安稳稳的柔情。同时,何慕天的影子从梦竹眼前一掠而过,在她心头带过一抹尖锐的痛楚,她的眼睛湿润了。她知道她埋葬了什么,人的一生,可能会恋爱许多次,也可能只有一次,她,只有一次!而且必须结束了。现在在她面前的,不是一个爱人,而是一个伴侣,一个共过许多患难,还要继续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侣!至于另外那个男人呢——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,又失去了他。她在十八年后的今天,再度得到他,又再度失去他!人生,许多事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,“得”与“失”不过是一念之间。但,谁又能严格地划分“得”“失”的界线呢?拍抚着晓彤的背脊,她感觉得到晓彤那轻微的悸动。她这一代,是恩也好,怨也好,幸也好,不幸也好,都已经过去了。对一个母亲而言,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,下一代能得到,自己所没有的,下一代能拥有,她还能有比这个更大的愿望吗?含着泪,她低低地说:
“晓彤,大家都喜欢你,大家都爱你。别再胡思乱想,关于你——你的身世,我会和你详谈,我只希望你——不太——不太介意。我那样喜欢你,那样怕伤害你。你的生命还很长,要追寻的东西还很多。但愿你以后的生命中只有欢笑,没有愁苦。魏如峰是个好孩子,他一定能爱护你……”
晓彤像触电一般陡然浑身颤栗。她把头一下子从母亲怀里抬了起来,喉咙沙哑地、神经质地叫:
“不要提到他!永远不要提到他!”
梦竹怔住了,半晌,才诧异地说:
“怎么?晓彤?”
“别提他!我和他已经完了,妈妈。”晓彤喊着,泪水冲进了眼眶里。到现在,她才衡量出来,魏如峰在她心头留下的创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。泪水汹涌地奔流了下来,杜妮的脸像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般在她眼前浮现,她哭泣着喊:“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!妈妈!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!”
“晓彤,”梦竹更加惊愕,“如峰怎么了?别傻,这些事与如峰一点关系都没有!”
“不!不!不!”晓彤胡乱地喊着,“他是一个魔鬼!我恨他!我恨透了他!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他!”
“原因呢?”梦竹问,“为什么?晓彤,为什么你突然间那么恨他?”
“他是魔鬼!他是魔鬼!他是魔鬼!”晓彤一迭连声地喊着,“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,妈妈!我不能再见他了,妈妈,我恨他!我真的恨他!恨不得他死掉!”她用手蒙住脸,大哭起来。“妈妈,他欺骗了我,”她泣不成声,“他欺骗了我!”
“欺骗?”梦竹更昏乱了,“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?他怎么欺骗了你?”“我不能说!我不能说!我不知道怎么说!”晓彤绝望地摇着头,“你去问晓白!晓白都知道!噢!妈妈!为什么爱情是这样的?为什么生命如此悲惨?为什么?妈妈——?”
为什么?又是那么多为什么?但是,梦竹根本就糊涂得厉害,怎么魏如峰又欺骗了晓彤?而晓白都知道!这之中到底是一笔什么账?她望着痛哭不已的晓彤,又抬头看看明远。明远还没有从他激动的思潮中恢复,对于梦竹母女间的对白,他只听进去了一半。他眼睛里只有梦竹,心里想的也只有梦竹。梦竹,他的爱人,妻子,伴侣,及一切!别的他根本无法去关心,但是,晓彤在哭些什么?
“晓彤,”梦竹试着去劝慰她,“你是太疲倦了,最近发生的事情把你搅昏了,慢慢就会好的。如峰不是个负心的孩子……”
“不,不,不!”晓彤喊,“妈妈,你不了解,你完全不了解!他欺骗了我,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有一个舞女……”她放声大哭,再也无法说下去。
“舞女?!”梦竹骇然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一阵汽车声,人声,大门外有人猛烈地打门。梦竹无睱再追问晓彤,这么晚了,还有谁来?晓白吗?似乎不会如此嘈杂,来的人仿佛不止一个。打门声更急了。明远走去开了大门,一群警察一涌而入,怎么又是警察!明远先就有了三分气,难道还要把他当疯子抓起来吗?他没好气地说:
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
“这儿是不是杨明远的家?”一个警员严肃地问。
“是的,又怎样?杨明远犯了法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