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梦竹站住了,掉头望着晓彤。晓彤的大眼睛空茫无助,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独。她的心脏抽紧、绞痛,但她没有时间来管晓彤,她必须马上去找明远!


    “晓彤,你在家里等着,别出去,我要去找你爸爸!”她急急地说,泪水突然又涌进了眼眶里,“我必须马上去!你懂吗?一切都等我回来再和你谈!”


    “妈妈,”晓彤倚在门上,像个单薄的小纸人,“只是——你告诉我一句,那封信里——是不是真的?”


    梦竹再度站住了,在麻乱、紧张、惶恐、酸涩……各种纷杂的情绪之中,还抓住了一个最痛苦而鲜明的思想:十八年来,苦苦保有的秘密终于泄露了!晓彤!她那可怜的私生女儿!她吸了口气,颤抖地说:


    “晓彤,妈妈对不起你!”


    “哇呀”一声,晓彤放声大哭,用手蒙住脸,仓皇地奔向了屋里。梦竹呆呆地站在小院之中,一种母性的本能使她想冲进屋里去安慰晓彤。但,她手中那一束信笺又提醒了她另一个人!杨明远!他去了何方?她咬住嘴唇,昏乱地甩了一下头,向大门口走去。而当她一迈出大门,所有的心念都变得那么坚定,那么固执,那么狂热!找寻明远!找寻明远!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!那在烽火及患难里保护了她十八年的男人!那默默地,像驴子般工作,奉献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!那爱了她那么久而始终说不出口的男人!杨明远!她的丈夫,孩子们的父亲。


    无法再顾念屋里的晓彤,她毅然地带上了大门,奔向夜风穿梭的街头。走出巷口,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满了浓浓的夜色,秋风正从街道的这一头掠向街道的那一头。一盏街灯昏茫茫地傲视着那夜的世界。梦竹站住了。四际苍茫,夜色无边,这样广阔的天地之间,如何去找寻那沧海一粟般的杨明远?


    她用手抹了抹面颊,面颊上泪痕遍布。明远,明远在何方?秋风低吟着,寒意弥漫着。她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。夜色深沉,寒星满天,明远,明远在何方?


    33


    带着满怀的沮丧,和满心的郁闷,魏如峰失神落魄地折回到“铃兰”的门口,他的摩托车还停在那儿。跨上了摩托车,在苍茫的暮色里,他无目的地在街上狂驰。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小巷,兜了无数的圈子,一直到他筋疲力尽,他才在一家餐厅的门口停了下来。夜幕四垂,街道上的霓虹灯耀目地闪熠着。推开餐厅的门,他走了进去。这家餐厅是他和晓彤来过的,有着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,他曾揽着晓彤小小的肩膀,告诉她那些鱼的名称,什么是电光,什么是红剑,什么是黑裙,什么是孔雀,什么是神仙……


    “神仙鱼是取神仙伴侣的意思,因为这种鱼总是捉对儿来来往往,不肯分离。有一天,我们也会像它们一样吗?”


    自已说过的话言犹在耳,曾几何时,已经人事全非!晓彤,他知道她那纯洁天真一尘不染的心地,是怎样也无法接受杜妮的事实!杜妮!他用手支着头,一个人的生命上,不能有丝毫的污点,一旦有了污点,怎么都坪不干净了!那该死的、荒唐的寻欢作乐!他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,不由自主地叹了口长气。


    “唉!”


    侍者走了过来,于是,他破例地叫了酒。


    带着几分薄醉,他从餐厅走了出来,跨上摩托车。被迎面的冷风一吹,不禁有些头晕目眩。发动了车子,他向最热闹的街道上驶去。刚刚骑到新生戏院的转角处,就一眼看到晓白正和两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一块儿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他心头一动,晓白!凭什么晓白要对他有敌意?又凭什么晓彤会得到杜妮的那份资料?那是深藏在他房间里,谁能取到它?这事不是有些蹊跷吗?


    不假思索地,他径直把车子驾到晓白面前,停下了车子,招呼着说:


    “晓白!”


    晓白瞪视着他,翻了翻眼睛。


    “不认得你!”


    “晓白,”魏如峰忍耐地,竭力维持自己的心平气和,“我怎么得罪了你?”


    “你欺侮我姐姐!”晓白冲口而出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怎么欺侮了你姐姐?”


    “你没良心!”晓白涨红了脸说,“我一直把你当好人,原来你又有舞女又有交际花——简直不要脸!”


    “哦,你也知道了。”魏如峰失意地耸了耸肩,一个人做错了事情,全天下都会知道!


    “我怎么会不知道!你以为什么事瞒得过我!”晓白骄傲地挺挺胸,“那些照片还是我给姐姐的呢,要不然她还要继续受你的骗!”


    “你?”魏如峰大出意外。“你怎么会有那些照片?你从哪里得来的?”“得来了就得来了,你管我从哪里得来的!”


    晓白没好气地说。


    魏如峰凝视着晓白,后者挺胸而立,双手的大拇指扣在裤袋上,昂着头,像一个莽撞的、要迎战的小牛。他身边的几个青年围绕在他旁边,一个个全是一副流氓装束,其中一个还玩弄着一把小刀。这些太保似的青年迅速地在他脑中唤起一线灵感,像电光般照亮了他心中的疑团。他点点头,了然地说:


    “我知道了!是霜霜给你的,是吗?”


    “是又怎样?不是又怎样?”晓白盛气凌人地问。


    霜霜!霜霜这一手做得未免太毒辣了!魏如峰咬紧牙关,霜霜,他像小妹妹般宠着爱着的霜霜,竟会做出这样一件恶劣的事情来!他感到胸中烧灼如火,酒意从胃里向外冲。跨上了车子,他迅速地发动了马达。当车子呼啸着,跳蹦着向前驰去的时候,他听到那群小太保中有一个在说:


    “嗨,晓白!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就是何霜霜的表哥吗?”


    魏如峰没有心神再去理会这群自以为成熟的毛孩子,加快了速度,他风驰电掣般向家中进行。霜霜,百分之九十不会在家,但他仍然要回去看看!进了大门,一口气冲上楼,直奔霜霜的房门口,门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,不用看,也可以猜出霜霜不会在里面。可是,他依然推开了房门,一瞬间,他愣了愣,出乎意料之外地,霜霜居然在里面!


    霜霜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面,头发梳得很平整,脸也洗得很干净,没有擦任何的化妆品,显得少有的端庄文静。她似乎正对着镜子在研究自己,双手托着下巴,呆呆地出着神。魏如峰推门的响声惊动了她,回过头来,她把一对若有所思的眸子落在魏如峰的脸上。


    “嗨!是你!表哥!”她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。


    魏如峰跨进门来,冷冷地盯着霜霜看,霜霜耸了耸鼻子,挑挑眉毛说:


    “唔,酒味!表哥,你居然也喝起酒来了?你的小星星呢?”


    像是在火上浇了油,“小星星”三个字使魏如峰整个心脏都膨胀了起来,浑身冒着火,他走近霜霜,眯起眼睛来,恶狠狠地看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,怎样一个狡滑的女孩!竟想出这样一条破坏的毒计,从此毁掉了晓彤心中对他的完美的形象!毁掉了她单纯天真而纯洁的梦!这是过分残忍,过分狠毒了!


    “噢,表哥,”霜霜疑惑地转动着她的大眼珠,“你在看什么?我猜,你准是喝醉了!”


    “霜霜,”魏如峰哑着嗓子说,“告诉我,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?”


    “嗯?什么?表哥?”霜霜皱拢了眉。


    “你别装傻!你说说看,我怎么对不起你,你要这样陷害我!”


    “陷害你?表哥?”霜霜转动着眼珠,心中在迅速地思索着。


    “是的,陷害!”魏如峰加强语气地说,“你竟然把杜妮的照片和信件拿给晓彤看!你明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!这种揭人隐私的行为是你应该做的吗?尤其对于我!霜霜,你卑鄙、狠毒而无聊!”


    霜霜的脸变白了,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,黑眼睛顿时燃起了两簇愤怒的火焰,挺起背脊,她勇敢地迎战了。


    “我卑鄙?狠毒?无聊?哈哈!表哥!你也未免太自视清高了!难道你和杜妮没有一手吗?难道那些照片和信件不是杜妮给你的吗?难道你没有沉沦于酒色之中吗?你自己的历史太不光荣,不去自责,反要责怪别人!你要知道,你行得正,别人无从破坏你,你行得不正,是你自己破坏你自己!你原不是一个纯纯正正的人,假扮什么鬼正经!”


    “好!你很会说!”魏如峰气得浑身发抖,“和杜妮的事,我是不对,但是关你什么事情?你凭什么要揭发出来?你明知道那只是一时的沉沦,一时的迷惑!但——但——晓彤那么纯洁,那么天真,这将永远无法解释清楚!你破坏了我和晓彤,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


    霜霜的眼睛更黑更亮。


    “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!”她任性而倔强地说。


    “霜霜,”魏如峰重重地喘着气,愤怒中更棵和了沉痛和灰心,“你这次的行为做得太恶劣了!你一生,大家宠你,惯你,纵你,养成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习惯,你从不想你会伤害别人!霜霜,你从小,我就像哥哥一样疼你爱你照顾你,换得的是你这样的报酬!你应该知道晓彤对于我的重要性——你毁掉了晓彤,也毁掉了我!”


    霜霜挺立在那儿,黑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,脸上仍然带着倔强,默然不语。


    “你想,”魏如峰继续说,“晓彤拿到了这些照片会有怎样的想法?她和你不同,她没有经过一点世面,没有丝毫社会经验,也不了解人会有偶然的——偶然的——”他想不出能解释自己行为的句子,只能化为一声短叹,“咳,反正,我虽不好,你的行为更不好!老实说,我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隐瞒晓彤,但要等到她能了解的那一天,由我自己告诉她。你这样做,使我再也无法解释!”晓彤那对绝望的眼睛和恐怖的表情浮上了他的眼前,他心中又猝然地痛楚起来,眼眶一阵发热,视线全模糊了。“霜霜,你使我痛心,我从没有恨一个人,像我现在恨你这样!”


    霜霜被打倒了,仓促间,她只能随便抓了一个句子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和被刺伤的感情:


    “晓彤有什么了不起!我巴不得她死掉!”


    “啪!”的一声,魏如峰已经迅速地抽了霜霜一耳光,霜霜还来不及从错愕中恢复,魏如峰的第二下又抽了过来。他的眼圈发红,脸色苍白,神情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,恨不得吃掉眼前的敌人!一连抽了霜霜好几下,他才停下来,喘着气喊:


    “早就应该有人打你!早就应该有人教训你!你这个狂妄任性而没有头脑感情的人,伤害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?有什么好处?有什么好处?我恨透了你!何霜霜!你破坏成功了!现在,你在这儿庆祝你的成功吧!”


    说完,他狂暴地把霜霜揿进了椅子里,就一反身对门外冲去,跑过了走廊,冲下了楼梯,他一头撞在正拾级而上的何慕天身上。何慕天诧异地喊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如峰!”


    “我要出去!然后永远不回你们何家!”魏如峰头也不回地说。


    “站住!如峰!”何慕天喊。


    魏如峰本能地站住了。


    “你在干什么?”何慕天说,“这么冷的天,你为什么一头的汗?上楼来,我有话要和你谈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想谈!我有我的事!”魏如峰鲁莽地说,掉头要向楼下走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?”何慕天说,“关于晓彤的事情,我今天和她母亲谈了一整天。我要告诉你一些事——关于晓彤的。你难道一点都没兴趣?”


    “我有兴趣又怎样?”魏如峰愤怒而绝望地喊,“你女儿把一切破坏得干干净净!我再也得不到晓彤了!我知道,我再也得不到她了!”


    楼梯上一阵轻响,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时抬起头来。霜霜,正带着一脸沉静而严肃的神情,慢慢地走下了楼梯。她的脸上有着魏如峰留下的鲜明的指痕,眼睛又清又亮又美113,那缓缓渡下楼梯的样子竟像个庄重的女神。没有笑,没有泪,没有激动,没有愤怒……她像和平日完全换了一个人。何慕天和魏如峰都愣住了,然后,何慕天奇怪地问:


    “你生病了吗?霜霜?”


    “没有,我很好。”霜霜安安静静地说,停在魏如峰的面前,“表哥,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
    “跟我一起去?”魏如峰怔了怔,诧异使他忘记了愤怒,“跟我到哪儿去?”


    “到晓彤家里去,”霜霜心平气和地说,“去向她解释。”


    魏如峰愕然地看着霜霜,后者脸上流露的是少有的正经和庄严,那对眼睛竟美丽得出奇。魏如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她要陪他去向晓彤解释!霜霜,难道也会知道错误?还是另有所图?


    “怎样?”霜霜又开了口,“去吗?我们一切都告诉她,她会相信,也会了解。”


    “噢,”何慕天看看霜霜,又看看魏如峰,不解地说,“你们在捣什么鬼?”


    “不是捣鬼,”霜霜低声地说,凝视着她的父亲,“人总要长大的,是不是?爸爸?我觉得我在慢慢地长大了。”


    “噢,是吗?”何慕天困惑地问。


    霜霜轻轻地点了点头,把手伸给魏如峰。


    “表哥,我们走吧。”


    “这么晚了,你们要到哪里去?”何慕天问。


    “爸爸,你放心,这次是去办正经事了。”霜霜说着,拉着魏如峰的手,向楼下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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