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立即,何慕天听到汽车驶走的声音。


    何霜霜慢慢地停下了车子,看看手表,八点二十五分!巷口静悄悄的,一盏路灯在黑夜的街头闪着昏黄的光线。她坐正身子,燃起一支烟,吸了一口,吐出一个大烟圈,望着烟圈冲出了车窗,再缓缓地扩散,消失在秋风瑟瑟的街头。她叹了口气,下决心似的揿了三下喇机,等了片刻,又揿了三下喇叭。然后,靠在座垫上,从容不迫地抽着烟,等待着。


    一条黑影从巷口奔了出来,跑到车子旁边,拉开车门,一张年轻的,稚气未除的脸孔伸进车门,绽开的微笑里,有七分喜悦和三分意外。嚷着说:


    “嗨!霜霜,没想到你今天来!”


    “进来吧!”霜霜简截了当地说。


    晓白跨进了车内,霜霜立即发动了车子,小轿车像一条滑溜的鱼,轻灵地滑向了黑夜的街头。一连穿过了几条冷僻的巷子,晓白四面张望了一下,怀疑地问:


    “我们到哪儿去?”


    “开到哪儿算哪儿!”霜霜说,一只手扶着方向盘,另一只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烟,斜睨了晓白一眼,后者那张坦率而带着几分天真的脸庞使她感到兴趣,把烟递到他面前,她捉弄似的说:“要抽吗?”


    “哦,哦,”晓白吃了一惊,看看那支烟,面有难色,霜霜嘴边嘲谑的笑意加深了,挑了挑眉毛,她说:


    “怎么?不敢抽?怕你亲爱的妈妈骂呢,还是怕烟呛了你的喉咙?”


    笑话!男子汉大丈夫!会连一支烟都不敢抽!他一把抢下了她手中的烟,送到嘴边去猛抽了一口。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口腔里冲进喉咙,再冲向胃里,他张开嘴,无法控制地大咳起来。霜霜纵声大笑,方向盘一歪,车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,踩住刹车,她笑得前俯后仰,晓白好不容易咳停了,狠狠地瞪着霜霜,一声不响地再把那支烟送到嘴边去抽,这次学乖了,他逼住烟,不让它冲进胃里,大部分都吐出来。一连吸了好几口,终于勉勉强强可以抽了,霜霜仰着头凝视他,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赞许。


    “不错!晓白,算你有种!”


    车子继续向前驶去,似乎越去越荒凉了,城市被抛向后面,车子驰上一条黄土路,风从敞开的车窗中灌进来,带着深秋的凉意。晓白伸头对车窗外望了望,有些不安地说:


    “喂!霜霜,你这是开到什么地方了?”


    “管它呢!”霜霜不经心地说,加快了车行的速度。


    “当心迷路,回不了家!”晓白说。


    “放心!没有人会劫走你!”霜霜说,“家,你那么爱你的家吗?”


    “谁会不爱自己的家呢?”


    “哼!”霜霜冷冷地哼了一声,“你的家很温暖,是吗?有好爸爸,有好妈妈,还有个像颗小星星般的姐姐!”


    “唔,”晓白皱了皱眉,“不过,这两天可不大对头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呢?”


    “自从昨天你表哥来了之后,家里就不对劲了。好像,爸爸妈妈都不喜欢魏大哥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霜霜从睫毛下盯着晓白,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晓白学着霜霜的习惯,耸了耸肩。


    “我怎么知道!总之,家里什么都不对头了,爸爸和妈妈吵架,妈妈又说姐姐,什么恋爱太早啦,未见得可靠啦,然后,姐姐哭,妈妈也哭,爸爸摔画笔砸东西,往外面一跑。这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,如果你不在外面揿喇机,我真不知道拿妈妈和姐姐怎么办好。霜霜,”他顿住,凝视着霜霜说,“为什么女人都有那么多的眼泪?”


    霜霜注视着车窗外面,心绪飘浮在另一个境界里,好半天,才幽幽地说了一句:


    “这么看来,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砸了?”晓白摇摇头,“一定不会砸的,妈妈喜欢姐姐,最后准是同意,而且,我也认为魏大哥很好,不知道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他?他比顾德美那三个哥哥不知道强了多少倍!我想,妈妈爸爸一定会想通的。”


    “一定吗?”


    “当然,”晓白颇有信心地说,“魏大哥人长得漂亮,学问又好,又会说话,又……又……”又了半天,底下想不出还有什么可“又”的,就下结论地说:“总之,魏大哥什么都强,爸爸妈妈凭什么看不上他?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为什么又反对他呢?”
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,他们关着门嘀嘀咕咕地说,我根本听不清楚。”


    车子猛然刹住了,霜霜说:


    “下车吧!”
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晓白问。


    “淡水河边,我们可以沿着河堤走走。”


    晓白下了车,四面张望了一下,果然是淡水河边,但已远离了市区,四周都是稻田,沿着河是一条黄土的堤,堤下有些草地,河水潺潺地流着,轻缓的水流声像一曲沉缓的乐曲。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,弯弯的像只小船,水面反射着点点粼光。霜霜锁住了车子,跳下车来,站在河堤上,风很大,她的短发迎风飘动。把双手叉在腰上,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,说:


    “真美!真好!”


    “噢,是的,真美,真好!”晓白望着霜霜修长的身子说。


    “你在说什么?”霜霜问。


    “你!”


    霜霜笑了,慢慢地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晓白,你是个傻小子!”她走过去,拉住他的手臂,“来,我们到河堤下面去看看!”


    “那么黑!”


    “你怕什么?鬼吗?”


    “笑话!”


    “那么来吧!别那样害怕兮兮的,像个大姑娘!”


    他们并肩走下了河堤,堤边是软软的草地。秋虫唧唧,流水淋淋,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,只有风在水面回旋。霜霜拣了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,毫不考虑地坐了下去,晓白也跟着坐下去,叫着说:


    “噢!有露水!”


    “别管它!”霜霜说,弓起了膝,把下巴放在膝上,瞪视着黑黝黝的流水。好半天,才说“我常常到这儿来,一个人坐一坐,想一想,听听水流的声音,听听鸟叫,听听蝉鸣。我喜欢这儿,清静、安宁,好几次,我在深夜里来,坐上一两小时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怕?”晓白诧异地问。


    “怕?哈哈!”霜霜轻蔑地笑了两声,“我怕什么?我那么……那么……”她在头脑中收集合适的用字,忽然灵光一现,想了出来,“我那么空虚,什么都没有,我还有什么好怕呢?”


    晓白注视着霜霜,她的话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。但,想到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孩子,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边来吹冷风,不禁衷心倾服,而更加对她刮目相看了。


    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,霜霜说:


    “晓白,你姐姐很爱我的表哥吗?”


    “当然!”


    “有多爱?”


    “哈,爱惨了!”晓白微笑着说。


    霜霜侧过头去,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着晓白的侧影,从他的浓发到他那方方的下巴——一张未成熟的男性的脸庞,具有着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:马虎、随便、和漫不经心。她扬起了长睫毛,盯着他的眼睛看,被她的目光所刺激,他也侧过头来看她,对她展开了一个爽朗的,毫无保留的笑容。


    “你在看什么?”他问,语调鲁莽而稚气。


    霜霜突然用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,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,一对大而美丽的眸子灼灼地逼视着他,挑战似的问:


    “你呢?晓白?你爱我吗?”


    “我?”晓白一愣,霜霜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举动使他大出意外,接着,血液就向他脑子里涌去,他感到从面颊到脖子都发起烧来,面对着霜霜那对逼人的眸子,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,也情绪紧张而心慌意乱起来,半天才讷讷地吐出几个字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爱。”


    “有多爱?”霜霜继续问,眯了眯眼睛,带着点捉弄的味儿。


    “有……有……”晓白口吃地说,“有……数不清楚地那么多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霜霜仰起头,“那么,吻我!”


    晓白大吃一惊,望着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,和那微微翘起的红唇,他受宠若惊而手足无措,对那张脸瞪了好半天,才鼓足勇气,像对付什么大敌似的把头压下去。霜霜叫了起来:


    “哎哟,你弄痛了我!”她凝视着晓白,“天哪,你这个小傻瓜,难道连接吻还要人来教你吗?”


    勾下了他的头,她把嘴唇慢慢地迎上了他的嘴唇,温存、细致而冗长地吻他。晓白本能地抱紧了她的身子,在热血的冲激和心脏的狂跳下,热情地反应着她的吻。她把头离开了些,注视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学得很快,”她赞许地说,长睫毛在跳动,黑眼珠在闪烁,“你爱我?晓白?”


    “爱!”晓白干脆地说。


    “全世界只爱我一个吗?”


    “只爱你一个。”


    “终身不背叛我?”


    “我起誓!”


    “不必!”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两秒钟,又扬了起来,“你愿意为我做一切的事吗?”


    “愿意。”


    “无论什么事?”


    “例如——?”晓白有些不安了。


    “例如叫你杀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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