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哦,这就是晓彤?记得我们分手那年,她才只有两三岁,晓白还抱在手里,时间多快,一转眼间,她已经长成个小妇人了!”他调开眼光,注视着梦竹,潇洒地一笑说:“记得以前吗?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,我,明远,还有小罗,一口气吃掉了二十碗担担面,你急得拼命叫:‘何苦何苦,这样吃法非撑死不可!’哈,多快!那时你不过比晓彤现在大一两岁罢了,最喜欢穿白颜色的洋装,我还记得大家给你取的外号——小粉蝶儿。”


    梦竹“唔”了一声,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、惘然的微笑。晓彤走到母亲身边,坐在梦竹的椅子扶手上。王孝城依然注视着梦竹,又看看依偎着梦竹的晓彤,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处,接着,就高兴地说:


    “又是一只小粉蝶儿!清秀雅丽,一如你当年。不过,她这对眼睛,长得可真——”他突然愣了一下,把话咽了回去,呆呆地注视着晓彤。晓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只得避开眼光,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。室内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沉寂,空气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的滞重。晓彤感到情况似乎很特别。就诧异地抬起眼睛来,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远处的明远的眼光接了个正着。立即,她不知所以地打了个寒噤,父亲的眼光深沉幽冷,正阴郁地盯着她,好像她是个陌生的、突然撞进来的人物似的。


    “哈,”说话的又是王孝城,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兴致,又像在掩饰什么,“看到孩子成长,真是大乐事!”接着,他就把眼光从晓彤身上挪开,注视着明远,大概想转换室内由于晓彤出现而造成的一种奇妙的不安,他又热心地换了一个谈话题目:


    “明远,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放弃绘画,我记得当年你在同学里面,是最有天分的一个,在国立艺专的时候,教授也说你将来的成就会最大,为什么你要放弃艺术呢?干公务员这一行,不是你当初最不愿意干的吗?”


    明远往后一靠,靠进椅子里,像从个梦中醒来一般,抬起眼睛来,对王孝城看看,苦笑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不愿意干,也干了十三四年了。”他振作了一下,却依然有些寥落,“你想,刚到台湾的时候,人地生疏,又拖儿带女的,能混口饭吃就好了,管他什么工作呢。办公厅一坐,等因奉此,公文上磨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。孩子们日渐成长,衣食住行外带教育费,处处都需要钱,再也无法抛下稳定的工作去冒险从事绘画了,一年年下来,年纪也大了,画笔也生锈了,还谈什么艺术呢!所以,还是你行,先立了业,再成家,现在是功成名就……”


    “算了,算了,”王孝城打断了明远的话,“谈什么功成名就,现在艺术界也是一团糟,学了三天半画的人都可以开画展,只要你关系够,人事上处得好,有来头,你就能成画家!还有人拿老师的画来开画展,只要给老师钱就行了,你想,艺术还有什么价值呢?有时,我还真想改行,你记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们这叫吃哪一行,怨哪一行,”梦竹笑着说,竭力想调和室内的低气压,“像你,孝城,可真不该抱怨了,做个名画家,弟子满天下,还有那么多牢骚!”“你别谈弟子还好些,谈了弟子更气人,”王孝城笑着说,“我有个学生,为了要出国而找我学国画,学了三天半就出去了,画得是其糟无比,结果居然在国外大开起画展,用的全是我的画稿,一张画的标价有高到五百美金的,比我的画还高出好几倍!你想,这不就明放着欺侮外国人吗?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买!”


    “外国人怎能懂中国的艺术!”明远说。


    “那又不然了,”王孝城说,“我有个外国学生,比中国人画得还好,他还读中国历史,学中国诗呢!这些我们自己的青年不屑于学的,外国人还重视得不得了呢!”说着,他突然沉吟了一下,对明远说:“明远,我倒是有个意见,你重拾画笔如何?”


    “怎么——”明远迟疑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,”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说,“现在,一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人都穷开画展,学了三天半画的人也有勇气开画展,你这个正规艺专出来的怎么反而埋没在公文里面?以你的程度,开个画展一定可以轰动!至于人事宣传方面,我可以全力帮你忙,你何不试试看,画出六七十幅画来,就足够开次画展了。只要画展成功,你就出头了,你拿手的工笔人物,现在非常吃香,你知不知道?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”明远凝视着王孝城,不由自主地有些兴奋起来,他俯向王孝城,犹豫地说,“可是,我已经太久没有碰画笔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有什么关系,你那份天分绝不会使你下不了笔,你要是多参观人家的画展,你就会有勇气了。明远,你试试看,画出几十幅来,让我帮你开个画展,包你成功!”


    “只怕丢得太久了!”明远说,脸上的兴奋却在逐渐加深,“而且,这么久没画,恐怕已经没有画画的情绪……”


    “情绪,”王孝城叫着说,“培养呀!”


    明远沉默了。在沉默中,却显然对王孝城的话十分感兴趣,因而情绪有些激动。梦竹也默默地沉思着。王孝城看了看表,这才惊觉地跳了起来:


    “哎呀,十一点多了,一谈就谈了这么久,好了,告辞,告辞。改天再详谈。明远,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吧!”


    石膏美人站起身来了,明远和梦竹也站起身来送客,他们向玄关走去,王孝城又竭力邀请明远夫妇到他们家去玩。走到玄关,晓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,捧着一本小册子看得津津有味,一看到他们出来,就慌忙跳起身来,把书藏在身后。梦竹眼尖,已经看到是一本什么《剑气珠光》,她无暇来责备晓白,只瞪了他一眼说:


    “晓白,去叫一辆三轮车来!”


    “哎呀,不用了,不用了,”王孝城说,“我们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!”


    “不不,”明远说,“让晓白去叫。”


    晓白跑出去叫车了,明远想到晓白身上没有钱,就溜进房里去取钱,王孝城一看明远走开了,就抓住这个空隙,对梦竹说:


    “梦竹,说实话,你们的生活情况如何?”


    梦竹勉强地笑笑说:


    “混日子而已,明远那份脾气你是知道的,对上不买帐,对下又不拉拢,混了十几年,还只是个小职员。”


    王孝城点点头,望着梦竹,似乎想说什么,又迟疑着。梦竹看着他说:“有什么事?”


    “你——知不知道——”王孝城欲言又止。


    “什么东西知不知道?”梦竹诧异地问。


    “有个人也在台湾——”


    王孝城的话说了一半,明远出来了。王孝城立即住了口。梦竹狐疑地看着王孝城。“有个人也在台湾”——谁?为什么他要说得这样神秘兮兮的?猛然间,她的心狂跳了起来,有个人也在台湾,难道是——?她像挨了一棍,顿时愣愣地发起呆来。


    车子来了,梦竹惊醒过来,和明远把王孝城夫妇送上车子,站在门口,看着三轮车走远,才慢慢地转身回房。


    回到房里,还有一大堆的善后工作要做,装纸门,把家具搬回原位,铺床,整理弄乱的原有秩序。梦竹忙碌地清理着,命令晓白和晓彤搬这搬那。她竭力用忙碌来禁止自己思想。可是,王孝城最后的那句话使她心情大乱。一面铺着床,一面又禁不住停下来发呆,这是不可能的!但是,现在还是不要去想吧,她宁可不想!当一切恢复了原状,她就急急地叫两个孩子去睡觉。晓彤诧异地望着母亲,不知道有什么事让母亲如此不安?她正有许多话想和母亲说,她要告诉她今晚的经过,告诉她那个顾家的舞会,和那个奇妙的遭遇。但是,她才开口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妈妈!”


    梦竹就不耐地对她挥挥手说:


    “去吧,这么晚了,快些去睡觉,有话明天再说。”


    晓彤满腹猜疑地回到自己屋里,奇怪母亲何以与往日大不相同。可是,她有太多事情要思想,她没有时间去想母亲的事了。梦竹看到孩子们都回房了,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,在梳妆台前坐下来。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又愣愣地陷入了沉思之中。


    “有个人也在台湾!”会是谁?她拿着发刷,有心没心地刷着头发。这世界会这么小吗?不,一定不会,不知道王孝城说的是谁?决不是——她甩甩头,似乎想甩走一个可怕的阴影。


    明远走到她身后来了,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,她猛然吃了一惊,发刷从手上落到地下去了。明远俯身拾起发刷,从镜子里凝视她,怀疑地问:
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没,没什么。”梦竹有点口吃地说,她觉得明远已经洞烛了她的思想,而且,她猜测明远或者已经听到了王孝城最耵那句话,这样一想,她的脸色就变白了。而明远站在她身后,握着那发刷,也闷不开腔。从镜子里,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肃而深沉的脸色,她更加不安了。好半天,两人都默然不语,梦竹了解明远的个性,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个角落里,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,连一件衣服尚且会引起他的不快,何况是——


    “梦竹!”


    明远一开口,梦竹就又吃惊地一跳,明远瞪着她问:
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哦,没,没什么。你要说什么话?”梦竹醒觉地问。


    “对于王孝城的话,你有什么意见?”明远问。


    王孝城的话?梦竹脑中纷乱成一团,到底,他是听到那句话了,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说的人是谁了。她瞠目结舌地望着明远在镜子里的脸,对于明远那份沉着的脸色,突然冒出一股怒火。总是这样,有什么话他从不直接了当地说出来,而要做出那股阴阳怪气的脸色给她看,他是在折磨她,还是在窥探她?他希望知道什么?他想要她告诉他什么?突来的不满使她勇敢地扬扬头,用一种近乎生气地声音,冷冰冰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没有什么意见!”


    “怎么,”明远的眼睛掠过一抹困惑,“你不赞成我重拾画笔吗?”


    “哦,哦,”梦竹如梦初觉,突然明白过来,才知道明远指的是画画的事,不禁感到一阵像解放似的轻松。在轻松之后,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些微微狼独,和类似歉疚的情绪。为了弥补自己胡思乱想所造成的错误,她给了明远一个嫣然的微笑,用几乎是高兴的口吻说:“当然,我完全赞成,他的话很对,你不该放弃你的本行。”


    明远诧异地看着梦竹,他不了解她为什么忽悲忽喜的?她的神态看起来那么奇怪。


    “你今天晚上怎么了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没有怎么呀!”梦竹微笑着说,“只是有点累,而且,见着了多年没见的朋友,总有点兴奋。”


    这倒是真的,明远释然了。他拿起发刷,下意识地在梦竹头发上刷了一下。这举动使梦竹心底掠过一阵痉挛的柔情,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,把头靠在他身上,突然渴望能够被人保护,被人怜惜,带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,她说:


    “明远,从今天起,做一切你所爱做的事吧,哪怕辞了职去画画。我已经拖累得你够了。”


    明远愣了愣,他低头注视着梦竹说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你?为什么要这样说?我从没有嫌你拖累了我!”


    “事实上是我拖累了你,如果我们不那么早结婚……”


    “可是,是我要求你结婚的,是不?”明远打断了她的话,“你怎么会讲起这些?”


    “因为我对你抱歉,假如你不结婚,你现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,本来你的画就比他画得好,可惜你放弃了,否则,你一定已成功了,都因为……”


    “梦竹!”明远低低地喊,抚摩着她的头发,“你今天是太累了,太兴奋了,早些睡吧!”


    “我常想,或者你后悔娶了我……”梦竹继续说,在自己的思潮中挣扎。


    “梦竹!你真的是怎么了?”


    梦竹猛地缩了口,镜子里的她有种奇异的激动的表情。她用手摸摸面颊,惘然地笑了笑,说:


    “真的,我是太累了。”


    同一时间,晓彤正独自呆坐在她的房内,面对着书桌上的台灯,双手托着下巴,怔怔地凝思着。父母谈话的声浪隔着一扇纸门,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。可是,她并没有去听,她正陷在自己的思想中。在她身上,依然穿着那件银白色的衣服,她懒得去脱,也懒得移动。今晚的舞会,使她自觉成为了一个大人,尤其,她已经和一个男人共舞过,一想起那男人,她就禁不住有点脸红心跳。可是,奇怪,如今她回想起来,魏如峰的脸竟像飘在雾里,她怎么也想不起他长的是个什么样子,甚至记不起他穿的是什么颜色衣服,只模糊地记得他有对似关怀一切,又似对一切都不关怀的眼睛,这感觉多么抽象而不具体,她甚至记不得他的眼睛是大还是小,他是漂亮还是丑陋!


    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,直到看见父母房里的灯光灭了,才惊觉地坐正身子,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,打开钢笔的笔套。但,面对着日记本的空白纸页,她竟无法写下一个字,这一天的感觉是混乱的,是茫无头绪的,好久好久之后,她才写下一句话:


    我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晚上,邂逅了一个奇异的男孩子。


    她的脸红了红,把邂遁两个字涂掉了,改成“遇到”,可是,接着,她又把整句都涂掉了,在日记本上歪歪斜斜,胡乱地涂着:


    但愿今夜无梦,一觉睡到明朝,醒来重拾书本,把今宵诸事都抛掉!


    写完,觉得诗不像诗,词不像词,不禁自嘲地微微一笑,又提起笔来,全体涂掉了。不想再记下去,她把日记本丢进抽屉里,解衣预备就寝。刚刚换上睡衣,就听到晓白房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,她拉开门,看到晓白房里还透着灯光,她走过去,把晓白的房门拉开一条缝,一眼看到晓白躬着背匍匐在床上,手脚乱动,仿佛得了羊癫疯,不禁吃惊得低叫了起来,晓白一翻身坐起来,对晓彤“嘘”了一声说:


    “别叫!”


    “你在做什么?”晓彤低低地问。


    “蛤蟆功。”晓白说。


    “什么玩意?”晓彤没听懂。


    “蛤蟆功,”晓白有点讪讪地说,“我只是要试试看蛤蟆功到底有没有用,这是书上写的武功的一种。”


    “蛤蟆功?”晓彤歪歪头问,“有没有泥鳅功?”


    “胡闹!”晓白说,接着又突然想起来说,“泥鳅功虽然没有,可是有壁虎功。”


    “大概还有蜗牛功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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