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我望着罗教授毛发蓬蓬的脸,猛悟地大笑了起来,罗教授皱眉叫:


    “笑什么?你?”


    “笑他们!”我说,“他们想证实对你的猜测,不知道你是海盗呢,还是囚犯?”


    中枬也笑了起来,林校长也笑了,罗教授瞪着眼睛,竭力把脸色放得严肃,却在喉咙中稀奇古怪地诅咒。我们就在笑声中,诅咒声中,孩子的起哄中,走出了大门。


    两小时后,我、中枬和罗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车中了。


    火车向前疾驰而去,抛下了树木、原野、村庄和城市。我和中枬并排坐着,罗教授坐在我们的对面。小兔子用个小铁丝笼装着,放在座位下面。一路上,我们都十分沉默,中枬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,碍于罗教授,只能默然不语。罗教授蹙着眉,瞪视着车窗外面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我呢?车子越接近目的地,我就感到越惶惑。我出走了一次,又回来了!事实上,我出走时所想逃避的种种问题仍然存在,回来之后,我又将面对它们,一切情形不会好转,问题依旧没有解决。我,该怎么办?


    车子过了台中,过了新竹,一站又一站,台北渐渐近了。车窗外早已一片黑暗,远处几点灯火在夜色里闪烁,一会儿就被车子抛下了。新的灯火又重新出现。我凝视着那旷野里的灯光,茫然地想着,那些有灯光的地方,是不是都有人居住?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着的?是不是也有像我这么多的烦恼和困惑?


    车子过了竹北,又过了桃园,中枬在椅子上不安地欠动着身子,我侧过头去看他,他的神色有些奇怪。终于,他咳了一声,突然说:


    “罗教授!”


    罗教授似乎吃了一惊,转过头来瞪视着中枬。


    “罗教授,”中枬说,“我有几句话要和您说,在车子没到台北之前,我想先和您讲清楚,”他看了我一眼,暗中伸过手来握紧了我的手。“我想和忆湄到台北后就宣布订婚,同时,我预备负担起忆湄的生活。我已经帮她租妥了一间屋子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罗教授满脸的须发虬结起来了,眼光凶恶地瞪着中枬。


    “我的意思是——”中枬镇定而坚决地说,丝毫没有被罗教授的凶样所折倒。“忆湄到台北之后,不回你的家,我已对她另有安排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谁?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忆湄?”罗教授低沉地吼着,眼光更加凶恶了。“荒谬!荒谬透顶!”


    “我是忆湄的未婚夫!”中枬紧握了我一下,挺了挺背脊,“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!罗教授,她在罗宅太不安全!”


    “太不安全?”罗教授的眼珠几乎突了出来,“谁会吃掉她?”


    “我怎么知道!”中枬说,“最起码,她在罗宅并不快乐,罗教授,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!”


    “我没有要逼走她!”罗教授叫。


    “事实上,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在逼她!”中枬说,深深地盯着罗教授。“罗教授,”他一字一字地说,“忆湄是您的什么人?”慢慢地,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,递给罗教授。“这张照片里的人又是谁?”


    我对那照片瞟了一眼,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!我诧异地望望中枬,又望望罗教授。我不知道中枬在玩什么花样,但,罗教授却显然被触怒了,他的眼珠狂暴地转动着,须发怒张,握着那张照片,他的手发着抖。好半天,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句话来:


    “中枬,你以为你有权去窥探一个家庭的隐秘?”


    “我想我有权要保护我所爱的人!”中枬昂了昂头,“我必须要使忆湄不受伤害!”


    “谁会伤害她?”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”中枬望望我。“或者是那个知道她的身世,而又嫉恨着她的人!罗教授,我想,您还是说出来吧,她是谁?”


    罗教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,我猜他很可能对中枬扑过去,如果这不是火车里,后果真不堪想象。中枬镇静地迎视着罗教授的目光,似乎一点也不肯妥协,他们彼此瞪视着,谁也不说话。车子继续在夜色中向前滑行,许许多多的灯光被抛在后面了,车子驶进万华站,灯光热闹了起来。罗教授低低地说一句:


    “你知道多少?”


    “并不太多,”中枬也低低地说,“不过,您继续保密太不聪明,世界上没有一件秘密能够长久保持,忆湄有权知道她自己的故事!”


    罗教授低低地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,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。中枬又开了口:


    “假如你认为忆湄该住在罗宅,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,是吗?如果她必须像个被收容的难民般,屈辱地寄人篱下,就不如离开罗宅,自由自在不受耻辱地生活!”


    “耻辱?谁让她受了耻辱?”


    “皑皑。她看不起忆湄,看不起的最大原因,是因为忆湄是个来投奔的孤儿!”


    罗教授怔了怔,我敏感地觉得,他似乎颤栗了一下。车子进了台北站,播音器里在报告终点已到,中枬站起身,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,我也忙不迭地提起我的小兔子。我们向车厢门口走去,中枬说:


    “忆湄和皑皑的地位是平等的,是吗?”


    罗教授跨下车厢,站在月台上,望了中枬一眼:


    “并不完全平等。”


    我跳下车厢,我们走过天桥,走出了台北站,三轮车和计程车全来兜揽生意,中枬凝视着罗教授:


    “回哪儿去?”


    “当然是回家!”罗教授愤怒地叫。


    “您的家?”


    罗教授的背脊挺直了,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,他在颤栗着。低声地,他说:


    “是的,我的家,也是忆湄的家。”


    中枬的眉头放松,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,我们钻了进去。


    “罗斯福路!”中枬对司机说。转头来看我:“你在干什么?忆湄?”


    “我的小兔子,”我轻声说,“它在发烧。”


    罗教授又颤栗了一下,接着,是一声深长的叹息。


    “你的小兔子!”他喃喃地说,“你的习惯和你的母亲完全一样。”


    “我的母亲是谁?”我问。这是个久已存疑的问题。


    “是——”他慢慢地,一字一字地说,“我的妻子!”


    第十八章


    窗外,有很好的月光。


    我们环坐在客厅里。所谓我们,是罗教授、中枬、皓皓、皑皑和我,只缺了罗太太。我们到家时,已经晚上十点多钟,罗太太已睡了。罗教授分别把皓皓、皑皑叫到楼下,并吩咐不要惊动罗太太。我们坐着,围成一个圆形,中间生了一盆火。


    夜,已经很深了,窗子关得很密,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。室内,只亮着壁角的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落地台灯,整个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沉沉而绿阴阴。幸好炉火烧得很旺,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。


    罗教授靠进椅子里,眼睛深沉地凝视着炉火,开始了他冗长的叙述。


    “那是民国二十七年,我刚刚大学毕业,为了考察地质,我在广西贵州一带游历,收集一些钟乳石和石灰岩。二十七年的秋天,我到了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——湄潭。在那儿,我遇到了绣琳,也就是忆湄的母亲。”罗教授停下来,望望我,又转头去望着皓皓。“同时,也是你的母亲,皓皓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皓皓惊跳起来。


    “别动,”罗教授说,“让我慢慢地说。”


    他用手揉揉鼻子,回忆使他的眼光惨切,停了好久,他才又说:


    “我应该先告诉你们,我有个很富有的家庭,我父亲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,我是独子,很早就继承了我父亲庞大的遗产。所以,毕业后,我带着两个家仆,很舒服地在家乡附近一带游山玩水,至于考察地质,不过是借口而已。到了湄潭,我原不准备久留,那是穷苦而简陋的小地方,但,我却邂逅了江绣琳。”


    “那是个黄昏,落日衔在山峰之间,彩霞满天,归雁成群,我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江绣琳。支着个简单的画架,她在画一张风景写生,她的画并不十分好,人长得也不算漂亮,服饰简单淳朴,态度落落大方——很给人一种亲切感,我那时年纪很轻,也很风流自许,上前去随便找点话和她谈了谈,然后,我再也离不开湄潭了,我在那儿足足住了十个月,回到桂林的时候,已多带回去一个人,江绣琳,我新婚的妻子。”


    “绣琳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,受过高中教育,朴实而善良。我常觉得她心中有个无价的宝窟,你可随时在她身上发掘出宝藏来。回到桂林,我们家庭的富有吓倒了她,成群的仆人使她手忙脚乱,故意刁难的老人家让她暗暗流泪。但,她是相当坚强自信的人,在一年之内,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,也收服了所有的仆人。你不会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妇,也不会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妇。大家都喜欢她,而她,也从没有主人架子。她快乐,无忧无愁,爱唱歌,爱笑,爱闹。她的笑语之声,随时随地飘浮在那栋古老的宅子和深广的花园里。”


    “没多久,深院大宅使她厌倦了。她是个完全闲不住的女子,她种花、养草、养金鱼,这些,仍然不能让她满足。她有颗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染上了一个收集癖——她收集一切小动物,多半都是病弱无依而骨瘦如柴的。猫、狗、兔子、鸽子……无所不养。常常,她到外面去逛一趟,就抱回一个小脏猫,或者被抛弃的小狗——长了满身的疮。她会不厌其烦地给它们治疗,照顾他们,畜养它们,看着它们从瘦弱变成强壮,她也就快乐无比。”


    这种收集小动物,起先我也觉得很好玩,看她那么热心,也分享她一份快乐。但是,逐渐地,家中鸡飞狗跳,变成了个‘病残动物园’,总觉得不大是滋味。虽然说过她几次,她却依然故我,而且,她又有一篇大道理,振振有辞地说:


    “‘你怎么能看着一条生命被弃置呢?难道你不喜欢生命吗?有什么快乐能够比望着生命成长苗壮更让人开心呢?我喜欢照顾它们!你别剥夺我的快乐!’”


    好吧,我只有让她去!结果,她变本加厉。有一天,她到乡下我们一个远亲的家里去玩,回来的时候,居然把他家的一个白痴女儿也带回来了,那就是嘉嘉,既说不出几句整话,又什么都不懂,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还害着疥疮。我责备她不经思索,弄这么个白痴来岂不自找麻烦!她却笑着说:


    “‘我们家又不怕多一个人吃饭,她家里没有人要她,生活得比我们家的狗还不如,实在太可怜。而且,她并不很笨,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,教她种花,养小动物,她一定会学得很好,反正,让我来管嘛,又不要你操心!’”


    就这样,她把嘉嘉留在家里,以后半年之内,她就忙着‘教育’嘉嘉,教她种花,教她生活,教她养小动物,还教她唱歌!她忙得不亦乐乎,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学。那时候,绣琳最爱唱的一支歌就是《花非花》,她足足费了半年多的时间,终于教会了嘉嘉,直到如今,嘉嘉这支歌仍然是刻不离口。当嘉嘉学会了唱这支歌的时候,绣琳开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,她跑来跑去地嚷着:


    “‘她不是白痴!她不是白痴!’”


    “但,白痴还是白痴,嘉嘉学完了这支歌,再也学不会别的,唱来唱去就是这一支,成天唱到晚。但,她倒是学会了种花和养小动物,而且,变成了绣琳的影子。绣琳对她的照顾,她也很能了解和体会。每当绣琳在花园中浇花唱歌时,她永远在一边手舞足蹈地跟随着。绣琳的爱好,她也知道,例如,绣琳喜欢黄色的小草花——那是家乡遍地野生的。嘉嘉常常满山遍野去给绣琳采了来。这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忆湄的原因,忆湄长得太像绣琳,我想,她根本分不清忆湄和绣琳。”


    “民国二十九年,皓皓出世了,这条小生命带给绣琳的喜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。我当然也很高兴,尤其,我想,有了这个孩子,绣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动物了,孩子应该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,但是,我错了。孩子满月后,她娘家有人来桂林,希望她带孩子回去住几天,她去了。”


    她在娘家大概住了两个月,回来的那天,她的轿子后面跟着一乘小轿子,上面还垂着帘子,因为太阳很大。轿子抬进了大门,满院子站着迎接她的仆人,还有我。她抱着孩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。我至今记得她的神情,用一种喜悦的、而又畏怯的眼光望着我,低低地喊:


    “‘毅!’”


    “‘怎么?’我瞪着另外那乘轿子。”


    “‘我要给你一个意外。’她说。”


    “‘是什么?’”


    “‘你不生气才行!’”


    “‘到底是什么?’”


    她把我牵到那乘轿子门口,一下子掀开了帘子,我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对了!老实说,我从没有那样吃惊过。那女孩苍白得像个鬼,瘦得只剩下了骨头,一对大得惊人的黑眼睛畏惧而怀疑地瞪视着外面的人群。我向后退,一时间,只能反复地喊:


    “‘这是什么?这是什么?’”


    “绣琳带着可爱的微笑回答我:‘是个人哪,我的老爷!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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