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爸爸的病拖了下去,到十月上旬,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。我几乎从早到晚地陪伴着他,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书桓。虽然,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损不堪,妈妈疑问而凄凉的眼睛使我心痛,往事的回忆令我日夜惶然无据。多少的深夜,我把头埋在枕头中,一次又一次地呼叫书桓,又有多少次,我倚门远眺,疯狂地期盼奇迹出现,但,我总算撑持了下去。有时,爸爸会用探索的目光望着我,一次,他疑惑地说:


    “书桓怎么不来看我?”


    “哦,他……他……”仓促间我竟找不出借口,半天后才支吾地说,“他有事到南部去了!”


    爸爸瞪着眼睛望着我,我想,他已经知道了一切。我茫然地站着,爸爸的这句话又把我拖进了痛苦里,书桓,他现在可能已经远在异国了!他和我之间,已隔得太远了!这名字仿佛已经是我在另一个久已逝去的时代中所知道的,所亲近的了。


    一天,我像往常一样到医院看爸爸,才走进爸爸的病房,就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问话。我赶了过去,听到爸爸在兴奋地、喘息地、用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头在说:


    “你们……抓到她,就……就……枪毙掉她,懂不懂?枪毙……”


    我诧异地看着那些警察和爸爸,怎么回事?又发生了什么事?我望着警员们问:


    “有什么事情?”


    “你是谁?”他们反过来回我。


    “我是他女儿!”我指指爸爸。


    “王雪琴是你的什么人?”


    雪姨!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不解地说:


    “不是我的什么人,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姨太太。她怎样?你们在调查什么?”


    “雪琴!”爸爸兴奋地插了进来说,“已经……抓……抓到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,”我恍然地说,“你们已经找到雪姨了吗?”


    “你没有看报纸?”一个警员问,“我们破获了一个走私案,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,现在正在调查,她身边还有个男孩子,是你的弟弟吗?”


    走私案!难道魏光雄也被捕了?我吸了口气,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!看样子,冥冥中的神灵并非完全不存在了!我怔了好半天,才想起要回答警员的问题:


    “不,那个男孩并不是我弟弟,只是雪姨的儿子!”


    “怎么说?”警员盯着我问。


    “那是姓魏的人的儿子!你们也捉住了姓魏的吗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报上都有!你去看报纸吧!”警员们不耐地说,结束了他们的调查。


    警察们才走,我就迫不及待地去翻出了这两天的报纸。近来,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头昏脑涨,我是什么都顾不得了,哪里还有心情看报纸!我先翻开昨天的报纸,在第三版上,一条头号新闻立即跳进了我的眼帘:


    基港破获大走私案


    衣料、化妆品、毒品俱全


    我再看旁边中号字的小标题是:


    初步估计约值百万余元


    主犯魏光雄、李天明已落网


    早获情报追踪多日


    破晓时分一网成擒


    我握着报纸,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,正式的报导并不长,显然消息还不十分完全。只略谓:因为早就获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,所以一直注意着他的行动,在昨日凌晨时分,终于当他们偷运走私货时人赃俱获。报纸中没有提起雪姨,也没有提到情报来源。可是,显然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给他们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。看完这张报纸,我又找出今天的报,果然,一条消息依然触目地占着第三版头条的位置:


    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


    已查出庞大资金来源


    陆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


    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


    我放下报纸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,困惑而迷惘。雪姨被捕了!法律会制裁她,如萍死了,“那边”破碎了。到现在为止,我雨夜里站在“那边”的大门前所做过的诅咒和誓言已一一应验了……现在,我该满足了!我呆呆地坐在爸爸的床前,愣愣地望着爸爸那张枯干憔悴的,和放射着异样光彩的眼睛,竟然满腹怆恻之情!


    “依萍。”


    爸爸忽然叫了我一声,我看过去,爸爸的眼珠定定地瞪着天花板,幽幽地说:


    “雪琴被捕,我死亦瞑目了!”


    我震动了一下,爸爸的眼睛闭起来了,一当他阖上眼睛,失去了脸上那最后的,代表生命的两道寒光,他看来就真像一具死尸!我转开头,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了。


    14


    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终于宣判了,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,雪姨七年,走私品充了公。案子判决时,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。我不知道尔杰的下落如何,报上既没有提及,我也没有去打听。至于雪姨卷逃的案子,既然财产已不可能追回,我就不再去追究了。事实上,也没有时间再让我去管这些事了,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。爸爸,在十一月初,就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,但是,我知道他的神志依旧是清楚的。有时,他竭力想跟我说话,而徒劳地去蠕动他的嘴唇,喉咙里没有声音,舌头无法转动,瞪着的眼睛里冒着火,我可以领略他内心是何等地焦灼、不耐和愤怒。每当这种时候,我就恨不得代他说话,恨不得有超人的本领,能知道他想说些什么。接着,他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没有了,只能转转眼珠,睁眼,及闭眼。


    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,看着生命缓慢地,一点一滴地,从他体内逐渐消失,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。有时,望着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,我会无法忍耐地转开头,而在心中祈求地喊:


    “干脆让他死吧,干脆让这一切结束吧!这种情形是太残忍,太可怕了!”


    十一月底,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,紧绷在骨头上,他的浓眉凸出来,眼睛深陷,颞骨耸立。乍然一看,像极了一具骷髅。黑豹陆振华,历史上有名的人物,曾叱咤风云,打遍天下,而今,却成了个标准的活尸,无能为力地躺在这儿等死!这就是生命的尽头?未免太可悲了!意识和神志已经成为爸爸最大的敌人,僵硬地躺在那儿,而不能禁止思想,我可以想象他那份痛苦,整日整夜,他瞪着眼睛,脑子里在想些什么?童年的坎坷?中年的跋扈?老年的悲哀?这些思想显然在折磨他,而一直要折磨到死,生命,到此竟成了负担!


    一天,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,看一本杰克·伦敦的《海狼》,看到后面,我放下书来,瞪着爸爸发呆。杰克·伦敦笔下的“海狼”是一个何等顽强的人物,爸爸也是,不是吗?可是,再顽强的生命也斗不过一死!一时间,我对生命充满了疑惑和玄想,怔怔地落进了沉思里。


    爸爸的眼珠转动得很厉害,显然他又在想着表示什么了,我俯近他,他立即定定地望着我,眼睛是热烈而渴切的。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,这是每次他望着我时唯一可表示的要求,用小匙盛了开水,我想喂给他喝。但,他愤愤地闭上了眼睛,我弄错他的意思了。放下杯子,我笨拙而无奈地问:


    “你要什么?爸爸?”


    他徒劳地瞪着我,眼珠瞪得那么大,有多少无法表达的意思在他心中汹涌?我努力想去了解他。但,失去了语言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,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难以沟通!我呆呆地瞪着他,毫无办法了解他。


    “你有痛苦吗?爸爸?你哪儿不舒服吗?”


    他的眼睛喷着火,狂怒地乱转一阵,他已经生气了。我皱皱眉,紧接着问:


    “你想知道什么事吗?我一件件告诉你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于是,我坐在他的床边,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况,一一告诉他:雪姨的判刑,梦萍已出院,尔豪在半工半读……种种种种。当然,我掩饰了坏消息。像房子已卖掉,尔豪住在贫民窟里,梦萍,据说身体一直很坏,以及书桓的离我而去。但,当我说完之后,爸爸依然徒劳地转着眼珠,接着,他失望地闭上了眼睛,我知道,我始终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。


    我倚床而立,默然地凝视着他。他希望告诉我什么,还是希望我告诉他什么?但愿我能了解他!过了一会儿,我看到有水分从他的眼角渗了出来,沿着眼尾四散的皱纹流下去。我大吃一惊,这比任何事都震动我!陆振华!不,他是不能哭的,不能流泪的!他是一只豹子,顽强的豹子,他不能流泪!我激动地喊:


    “爸爸!”


    他重新睁开眼睛,那湿润的眼睛清亮如故,年轻时,这一定是一对漂亮的眼睛!是了,尔豪曾说我有一对爸爸的眼睛,事实上,尔豪也有对爸爸的眼睛!现在,当我面对着爸爸,如同对着尔豪和我自己的眼睛。我心绪激荡,而满腹凄情,这一刻,我觉得我是那样和爸爸接近。


    爸爸潮湿的眼珠悲哀地凝注在我的脸上,我倚着床,也悲哀地望着他。那一整天,他都用那对潮湿的眼睛默默地跟踪着我。


    晚上,我疲倦地回到家里,听到一阵钢琴声,弹奏得并不纯熟,不像是妈妈弹的。我敲敲门,琴声停了。给我开门的是方瑜!我惊异地说:


    “好久没看到你!”


    方瑜笑笑,没说话,我们上了榻榻米,方瑜倚着钢琴站着,微笑地说:


    “依萍,你一定会吓一跳,我要去做修女了!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不相信我的耳朵。


    “下星期天,我正式做修女,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礼,希望你来观礼。”


    “你疯了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一点都不疯!”


    “大学呢?”


    “不念了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这样?”


    “活在这世界上,你必须找一条路走,是不是?这就是我找的路!此后,我内心只有平静。只有神的意志,再也没有冲突、矛盾、欲望,和苦闷!”


    “你不是为信教而信教!你是在逃避!”我大声说,“你想逃避自己,逃避这个世界,逃避你的感情!”


    “或者是的!”她轻轻说。


    我抓住她的手,恳切地说:


    “方瑜,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!”


    “什么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?”她问。


    我茫然了。感到人生的彷徨,生命的空虚,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了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我低声说。


    “你用你的方法解决你的问题。”方瑜说,“我要请问你一句,你解决了吗?”


    我不语。方瑜说:


    “你只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。”


    “说不定你也会和我一样。”我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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