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雪姨不会有这么大力气,也不会有工具!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那么,你断定有个外来的共谋犯。”


    “我猜是这样。”


    “你能供给我们一点线索吗?”那警员锐利地望着我,到这时,我才觉得他十分厉害。


    我看了爸爸一眼,爸爸正紧锁着眉,深沉地注视着我。我心中紊乱得厉害,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说出来?真说出来,会不会对爸爸太难堪?可是,如果我不说,难道就让雪姨挟着巨款和情人逍遥法外吗?我正在犹豫中,爸爸冷冷地开口了:


    “依萍,你还想为那个贱人保密吗?”


    我甩了甩头,决心说出来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我知道一点点,有个名叫魏光雄的男人,住在中和乡竹林路×巷×号,如果能找到他,我想,就不难找到雪姨了。”


    那警员用一本小册子把资料记了下来,很满意地看看我,微笑着说:“我想,有你提供的这一点线索,破案是不会太困难的。至于这个魏光雄,和王雪琴的关系,你知道吗?”


    “哦,”我咬咬嘴唇,“不清楚,反正是那么回事。不过,如果在那儿找不到雪姨,另外有个地方,也可以查查,中山北路××医院,我有个名叫梦萍的妹妹,正卧病在医院里,或者雪姨会去看她。”


    那警员记了下来,然后又盘诘了许多问题,才带着十分满意的神情走了。爸爸在调査的时候始终很沉默,警察走了之后,他说:


    “雪琴不会去看梦萍!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她也没有要如萍,又怎么会要梦萍呢!”


    爸爸回房之后,我望着如萍,她坐在沙发椅里流泪。近来,也真够她受了,从失恋到雪姨出走,她大概一直在紧张和悲惨的境界里。我真不想再问她什么了,但,有些疑问,我还非问她不可:


    “如萍,”我说,“这两天你有没有帮雪姨传过信?”


    不出我所料,如萍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传给谁?”


    “在成都路一条巷子里——”如萍怯兮兮的,低声说,“一家咖啡馆。”


    “给一个瘦瘦的男人,是不是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传给他不会传错呢?”


    “妈妈先让我看了一张照片,认清楚了人。”


    “那张照片你还有吗?”


    如萍迅速地抬起头来,瞪大了眼睛望着我,她的脸上布满了惊疑,然后,她口吃地问:


    “你——你——要把——把这张照片——交给警察吗?”


    “可能要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她抓住了我的手,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湿的,她哀求地望着我说:“依萍,不要!你讲的已经够多了!”


    “我要帮助警方破案!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如果——如果妈妈被捕,会——判刑吗?”


    “大概会。”


    “依萍,”她摇着我的手,“你放了妈妈吧,请你!”


    “如萍,”我站起身来,皱着眉说,“你不要傻!你母亲卷款逃逸,连你和梦萍的生活都置之不顾,她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,她连人性都没有!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”如萍急急地说,“她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嘛,爸爸随时会杀掉她!她怕爸爸,你不知道,依萍,她真的怕爸爸!”


    “如萍,你母亲临走,居然没有对你做一个安排吗?”


    “她走的时候,我根本不知道,今天早上还是阿兰第一个发现的!”她擦着眼泪说。


    “如萍,你还帮你母亲说话吗?你真是个可怜虫!”


    她用手蒙住脸,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,越哭越伤心,越哭越止不住,一面哭,一面抽噎着说:


    “她——她——恨我,我——我——没用,给她——丢——丢脸,因——因——为——为——书桓——”


    这名字一说出口,她就越发泣不可仰,扑倒在沙发椅中,她力竭声嘶地痛哭了起来。我坐在一边,望着她那耸动的背脊,望着她那单薄瘦弱的身子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如萍,她并不是一个很坏的女孩子,她那么怯弱,那样与世无争,像个缩在壳里过生活的蜗牛。可是,现在,她的世界已经完全毁灭了,她的壳已经破碎了。不可讳言,如萍今日悲惨的情况,我是有责任的。但是,这一切能怪我吗?如果雪姨不那么可恶,爸爸不鞭打我,两边现实生活的对比不那么刺激我,甚至何书桓不那么能真正打动我……一切可能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了。可是,任何事实的造成,原因都不单纯。而今,雪姨倒反而舒服了,卷走了巨款,又和奸夫团聚,我做的事情,倒成全了她。


    就在如萍痛哭,我默默发呆的时候,门铃响了。我没有动,阿兰去开了门,透过玻璃门,我看到何书桓急急地跑了进来。我迎到客厅门口,何书桓说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有什么事情?我刚刚到你那儿去,你母亲说这边出了事,我就赶来了。出了什么事情?”


    “没什么了不起,”我说,“雪姨卷款逃走了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何书桓蹙蹙眉,“卷走多少钱?”


    “全部财产!”我苦笑了一下说。


    何书桓已经走进了客厅,如萍从沙发里抬起了她泪痕狼藉的脸来,用一对水汪汪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何书桓。我站在一边,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,自从何书桓重回我身边,他们还没有见过面。我带着自己都不解的妒意,冷眼望着他们,想看看何书桓如何处置这次见面。在一眼见到如萍时何书桓就呆住了,他的眼睛在如萍脸上和身上来回逡巡,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,一层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睛,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。他向她面前移动了两三步,勉强地叫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如萍!”


    如萍颤栗了一下,继续用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看何书桓,依旧一语不发。何书桓咬咬下嘴唇,停了半天,嗄哑地说:


    “如萍,请原谅我,我——我对你很抱歉,希望以后我能为你做一些事情,以弥补我的过失。”


    他说得十分恳切,十分真诚,如萍继续凝视着他,然后她的眉头紧蹙了起来,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,她忽然从椅子上跳起身,转身就向走廊里跑。何书桓追了上去,我也向前走了几步,如萍冲进了她自已的卧室里,“砰”然一声关上了门。接着,立即从门里爆发出一阵不可压抑的、沉痛的哭泣声。


    何书桓站在她的门外,用手敲了敲房门,不安地喊:


    “如萍!”


    “你不要管我!”如萍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,“请你走开!请不要管我!不要管我!”接着,又是一阵气塞喉堵的哭声。


    “如萍!”何书桓再喊,显得更加地不安。


    “你走开!”如萍哭着喊,“请你走开!请你!”


    何书桓还想说话,我走上前去,把我的手压在何书桓扶着门的手上。何书桓望着我,我对他默默地摇摇头,低声说:


    “让她静一静吧!”


    何书桓眯起眼睛来看我,然后,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,把我的头向后仰,说:


    “依萍,你使我成为一个罪人!”


    难道他也怪我?我摆脱掉他,一语不发向爸爸房里走。何书桓追了上来,用手在我身后圈住了我,我回头来,他托住我的头,给我一个仓促而带着歉意的吻,喃喃地说:“依萍,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。”


    我苦笑了一下说:


    “去看看爸爸,好吗?”


    我们走进爸爸房里,爸爸从安乐椅里抬起头来,注视着何书桓点点头说:“唔,我听到了你的声音!”


    何书桓走过去,恳切地说:


    “老伯,有没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?”


    “有,”爸爸静静地说,“去把雪琴那个贱女人捉住,然后砍下她的头拿来!”


    “恐怕我做不到。”何书桓无奈地笑笑,“老伯,放掉她吧!像她这样的女人,得失又有何关?”


    “她把依萍的嫁妆全偷走了,你要娶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丫头做老婆了!”爸爸说。


    “老伯,”何书桓摇了摇头,“钱是身外之物,年轻人要靠努力,不靠家财!”


    “好,算你有种!”爸爸咬咬牙说,“你就喜欢说大话!看你将来拿什么成绩来见我!何书桓,我告诉你,我把依萍交给你,你会说大话,将来如果让她吃了苦,你看我会不会收拾你!”


    “爸爸,我并不怕吃苦!”我说。


    爸爸望望我,又望望何书桓,点点头说:


    “好吧!我看你们的!”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,说:“依萍,你们年轻,世界是你们的,好好干吧!现在,你们走吧,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下。”


    我望着爸爸,他看来衰弱而憔悴,我想对他再说几句话,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。爸爸,他从不肯服老,现在,他好像自己认为老了。看看他的苍苍白发,我几乎无法设想年轻时代的他,驰聘于疆场上的他,是一副什么样子。在这一刻,在他的皱纹和他的沮丧中,我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迹了。


    爸爸对我们挥了挥手,于是,我和何书桓退了出去。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阿兰,给了她四十块钱,叫她照常买菜做饭给爸爸和如萍吃。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,在这种局面,是没有人会安排的。


    和何书桓走出了大门,我望着那扇红漆的门在我们面前阖拢,心中感触万端。何书桓在我身边沉默地走着,好一会儿之后,他说:


    “你父亲好像很衰弱!”


    “近来的事对他打击太大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你们这个家,”何书桓摇了摇头,“好像阴云密布,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?”


    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,真的,乌云正堆在天边,带着雨意的风只才我们扫了过来,看样子,一场夏日的暴风雨正在酝酿着。我很不安,心头仿佛压着几千斤的重担,使我呼吸困难而心情沉重。我把手插进何书桓的手腕中,一时间,强烈地渴望他能分担或解除我心头的困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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